【迎向諸神的黃昏之一】
當民進黨失去反省的能力時
――兼論花蓮縣縣長補選民進黨敗選之原因――

謝秉憲(淡江大學公共行政學系兼任講師)

前註:這篇文章的原版,是我在2003年8月5日寫成的一篇短文。其時民進黨在面對花蓮縣縣長補選落敗的事實時,所提出的檢討卻令人異常地失望。面對此種情形,我寫了這篇短文。文章在各獨派政治網站發表後,毫無意外地引起許多獨派網友們的圍剿,甚至還有人寫道「謝先生的文章裡說……」,然後痛批我造謠抹黑民進黨,可笑的是,這所謂的「謝先生的文章裡說……」的內容,根本就不是我所說的,我的短文也沒有寫這些東西;但同時,我也立即收到一些學運時代老戰友與海外的民進黨人的來信支持。越數日後,張俊宏於民進黨中常會發表公開信,痛批民進黨已經失去黨魂。惟不出我意料地,他的悲慟呼籲並未引起黨內當權者認真的正面對代,反而遭到許多「保皇黨」誣指他是因得不到想要的權力,心生怨恨才有此舉。張俊宏所得到的回應,更進一步證實我認為民進黨已經失去自省能力的看法。雖然我對張委員公開信中的部分論點不能認同,但他對民進黨失去黨魂的沉痛,我卻可以理解也深表贊成。因此,我決定開始寫一系列的文章,對台灣的政治現狀進行全面的檢討。同時,並把這篇短文再加修改,加入我認為民進黨何以敗選的看法,做為這「迎向諸神的黃昏」系列的第一篇。

  花蓮縣縣長補選結束後,所有關心台灣民主發展前途的人,都在屏息等待民進黨的選後檢討,期待民進黨能再像過去一樣,總是在失敗的反省中浴火重生,帶領台灣開創民主的新局。但這次,民進黨卻讓我們失望了。

  對於為何敗選,當事人游盈隆說,選戰的結果是「政策辯論不敵意識形態」。而根據民進黨中央提出的檢討報告,民進黨認為敗選原因可歸納為五點:提名倉促、國親操作選舉成「藍綠對決」讓綠軍無法突圍、棄保、行政資源未發酵、媒體效應等。這些原因不能說錯,但卻絕非敗選的主要因素。

  首先,若民進黨有真正在花蓮培養人才,怎會有先要「策反」劉紹娥不成後,才倉促提名游盈隆的情況呢?更不用說花蓮縣前縣長張福興臥病早是全國皆知之事,難道民進黨全無思考過會發生必須補選的情況嗎?進而言之,這次提名游盈隆雖說卻是匆促,但游盈隆選過兩次花蓮縣縣長,卻不能留下任何長期運作的組織,每次選舉都是從頭來過,當然倉促!

  再者,從一開始,民進黨就想讓謝深山與吳國棟互相廝殺形成對峙之局,以讓游盈隆能重演類似2000年總統大選阿扁在泛藍分裂中出線的戲碼。在此戰略思考下,就必需盡可能降低藍綠對決的氛圍。但是,民進黨在實際選舉的操作上,卻全然不是這回事,不但自陳總統以降的黨政要員絡繹不絕地往花蓮輔選,行政部會更無所不用其極地動用一切資源狂開政策支票,甚至祭出飽受爭議的全天候不分對象的臨檢查賄,與在對手樁腳住家門口貼重點查賄地點公告的手段。如此的輔選手法,若還不會造成藍綠對決的氛圍與棄保效應,那就只能說泛藍陣營是五官皆廢六識全無了。說到底,這根本是民進黨自找的,要將之說成敗戰理由,不是推託是什麼?

  其次,祭出這麼多的行政資源,不但無法見效,反引起社會惡感,原因無他,一則缺乏長期基層組織經營,臨時抱佛腳似的做法不能讓行政資源有效地發揮催動選票的目的,反容易讓選民有「騙票」之感,二則動用行政資源的手段太過粗糙,且先不論一個真正的民主政府是否應該動用行政資源輔選,單單這種粗糙的輔選手段,就容易引起選民反感。

  復次,所謂的「媒體效應」,無非是指媒體不夠「挺」民進黨。確實,現今台灣的媒體常常打著「新聞自由」、「媒體中立」的大旗,實際上卻是為特定的政黨與政客辯護、宣傳。也確實,在媒體對臨檢查賄及所謂「政策買票」的報導中,顯現出對民進黨的嚴厲批判,與將楊大智檢察官的所有行為不加思索地皆以為是的不當簡約現象。可是,難道所有的媒體都像民進黨所言的對民進黨不友善不公平嗎?眾所周知的,民視、台視、自由時報、台灣日報等媒體可是旗幟鮮明的支持泛綠陣營,莫非要所有的媒體變成一言堂地為民進黨搖旗吶喊,才算是「媒體中立」嗎?進而言之,若非民進黨輔選的手段太過引人爭議,難道媒體還真能集體一致無中生有地創造出這些受爭議的輔選手段?

  從1995年迄今民進黨在花蓮縣的得票資料,可以進一步印證民進黨的檢討根本是虛應故事:自從黃信介老帥東征為民進黨在花蓮拿下第一個立委席次後,民進黨在花蓮的選票成長不能說不快,1995年陳永興代表民進黨在花蓮參選立委,更將民進黨在花蓮的得票率向上推到25.4%。之後,1996年總統大選民進黨彭明敏重挫,在花蓮的得票率遽降到11.24%。但1997年游盈隆第一次在花蓮選縣長時,以學者從政的清新形象得到55,194票,得票率43.8%,這是民進黨在花蓮選舉的一次關鍵性突破;但之後,民進黨在各項選舉中的得票率就開始下降。1998年的立委選舉,游盈隆再次披掛上陣,而退出民進黨加入新國家連線的陳永興也加入戰局,導致泛綠選票分裂,兩人皆落選。但直得注意的,是兩人總合的得票率只有34.72%,比起前一年的縣長選舉,泛綠陣營得票率掉了9.08%;2000年總統大選,陳水扁雖在花蓮縣得到40,024票,但得票率只有21.44%。2001年游盈隆第二次在花蓮選縣長,得到47,596票,得票率31.4%。同年的立委選舉,泛綠陣營總合得票率是34.73%。這次的補選,游盈隆得到41,508票,得票率28.9%,國民黨籍謝深山得票73,710票,得票率 51.4%,吳國棟得到26,205票,得票率18.3%,總投票數143,511票。

1995年至2003年花蓮各次重要選舉泛藍泛綠陣營得票情形

  1995年
立委選舉
1996年
總統選舉
1997年
縣長選舉
1998年
立委選舉
2000年
總統選舉
2001年
立委選舉
2001年
縣長選舉
2003年
縣長補選
泛藍陣營得票數(得票率) *國民黨55,582(49.6%)
*新黨5,764 (5.1%)
*陳履安14,568(8.91%)
*李登輝104,740(64.05%)
*林洋港25,836(15.8%)
*國民黨72,456(56.8%) *國民黨60,431(56.7%)
*新黨3,365(3.4%)
*宋楚瑜109,962(58.81%)
*連戰36,043 (19.28%)
*國民黨44,622(37.8%)
*親民黨31,779(26.94%)
*新黨1,851(1.6%)
*國民黨59,591(39.3%)
*親民黨41,752(27.5%)
*國民黨73,710(51.4%)
*吳國棟26,205(18.3%)
泛綠陣營得票數(得票率) *民進黨28,503(25.4%) *民進黨
彭明敏18,383(11.24%)
*民進黨55,194(43.2%) *民進黨20,970(19.7%)
*新國家連線16,001(15.02%)
*民進黨
陳水扁40,024(21.44%)
*民進黨35,795(30.4%)
*台灣團結聯盟3,990(3.31%)
*民進黨47,596(31.4%) *民進黨41,508(28.9%)
有效票數 112,149 163,527 127,650 106,566 186,979 117,947 151,719 143,511

  這份資料可歸納出幾個值得重視的現象:(一)雖然在1997年縣長選舉中,游盈隆一舉把民進黨的得票率推到43.8%,但之後民進黨與游盈隆的得票數與得票率卻無能再成長,而有一路下滑的趨勢,尤其是2001年的縣長選舉得票率,比起1997年的得票率足足少了11.8%;(二)除了1997年外,民進黨在花蓮的的得票率都在無法突破三成五,因此,縱然這次補選中真能如民進黨所希望的,發生謝深山、吳國棟兩人平分泛藍選票的情況,游盈隆也不會贏。

  何以如此?是如民進黨檢討報告中所言的政黨對峙的氛圍所導致的嗎?不對!因為2001年選舉與這次的補選雖是政黨競爭氣氛熾烈,但1997年的選舉亦是如此,且2001年縣長選舉與這次補選泛藍陣營還同時有兩組人馬參選,理應更有利於民進黨才是。而在2001年縣長選舉時,民進黨已經掌控中央行政權,資源遠較1997年為多,甚至還多了台視這個強勢電子媒體的支持。至於提名時間,在2001年那次選舉也無提名匆促的問題。換言之,無論是2001年的選舉或這次的補選,民進黨所列舉的敗選原因,都無法真正解釋為何敗選。張俊宏在其公開信中,指責民進黨經過三年多的掌控中央行政權,卻沒有能力把泛綠泛藍三比七的選民結構,改變成四比六的選民結構。但由歷次選舉得票率來看,民進黨更須檢討的是「為何1997年游盈隆可以拿到43.8%的選票,到2001年拿到的選票就劇降為31.4%?又何以在民進黨執政三年後,今年游盈隆所得選票更降到28.9%?」

  「民進黨為何敗選?」針對此問題,我認為真正該檢討的原因有三:

  第一,游盈隆沒有真正好好地去做長期的基層經營。1997年縣長選舉,游盈隆雖匆促參選,但以學者從政的清新形象得到43.2%的選票。然他選後卻沒有再做地方經營,把支持者做長期的有效組織;反而是立即回到台北。雖然選民在縣長選舉與立委選舉時的投票行為並不完全相同,但隔年的立委選舉時泛綠陣營得票的急速下降,已經是對民進黨與游盈隆的警訊。惟游盈隆似乎全然沒注意到這個警訊。到了2001年,他再度參選縣長,挾著陳水扁總統愛將的光環,游盈隆的得票率卻反而下降到31.4%,比起1997年的得票率足足少了11.8%。何以如此?或許該歸咎於游盈隆已經給了花蓮人一種「選舉時來要票,選舉後就看不到人」的印象。在第一次參選時,選民對他的印象只有出身花蓮的傑出學者,但若有志在花蓮從政,不能長期不關心花蓮事務。游盈隆雖是全國性知名人物,卻似乎從未關心花蓮地方事務。他在2001年選舉時之所以會比1997年少了11.8%的選票,應該就是花蓮選民對他這種船過水無痕的過客心態的反彈。而他這種與地方疏離的態度,其實早就引起許多花蓮的民進黨支持者的怨言,問題是以民調與選舉研究聞名的游盈隆,卻完全看不到選民的不滿。當然,民進黨在花蓮經營的不力,也不能全歸咎於游盈隆,畢竟花蓮既存的民進黨地方勢力亦須承負地方經營的重任。但無論如何,游盈隆既然前後四次參選縣長、立委本,身就應對經營地方負起最大責任;而游盈隆卻顯然沒盡到責任。

  第二,民進黨中央長期對花東的輕忽,造成花蓮選民的不滿。游盈隆之所以疏於經營地方,其實與他對花蓮的忽視與「台北中心」的傲慢態度有關。在2001年縣長選舉落敗後,他語多怨懟地表示再也不回花蓮參選。這種似乎把敗選的責任歸咎於花蓮縣縣民的態度,在這次補選時的電視政見發表會中表露無遺。他指花蓮一直由國民黨執政,民主程度低於其他縣市。此種以民進黨贏得選舉才是民主與蔑視花蓮縣民的不當態度,應該是造成他此次得票率又比2001年選舉下降的重要原因之ㄧ。

  進而言之,游盈隆這種態度,其實正反映民進黨長期以來「以台北看台灣」、「重西部輕花東」的心態。雖然這種心態並非民進黨所獨有,但民進黨此種心態顯然較國、親兩黨來得濃厚。基本上,民進黨中央政治人物會關心南部與宜蘭的地方政治事務,因為這是民進黨的票倉;但對於選民人數少向來又是泛藍票倉的花東地區,他們卻少投以關愛的眼神,更不用說身體力行地去花東做地方基層經營。正因不關心不經營,民進黨在花蓮的選票才無法有突破性的成長,甚至發生這次補選臨渴掘井地欲策動劉紹娥參選,與必須把勝選的希望寄託於泛藍分裂的窘境。民進黨中央的檢討報告,把行政資源未發酵列為敗選原因。但任何一個對政治運作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中央的行政資源要能在地方性選舉中發揮成效,必須經過有效的基層組織網路,而要建立一個完整有效的基層組織網路絕非一、二個月的功夫可做到的。以宋楚瑜為例,他在省主席、省長任內跑遍全島各鄉鎮,以中央交省轉發地方的地方建設補助配合款為籌碼,建立了擁有遍怖全省的動員網路的「補助金政權」,其精緻與有效率,在1996年與2000年總統選舉中發揮極大的效果。但何以在1997年凍省後,中央把地方建設補助配合款發放權收回,卻不能讓國民黨連蕭配在2000年總統大選中蒙利?原因就在連蕭平時少到地方與基層直接互動,行政資源不能與基層組織結合。因此,疏於花蓮地方經營的民進黨,縱然在花蓮丟下再多的行政資源,但既然沒有扎實的地方組織,行政資源要能發揮效果,談何容易!

  第三,粗糙的輔選手段不僅不能發揮替游盈隆加分的效果,反引起選民反感。或許是民進黨平時疏於經營花蓮的地方基層組織,在選舉時為求獲勝,除了向劉紹娥示好以爭取張福興的支持者外,更一方面祭出全天候不分對象的臨檢查賄與在對手樁腳住家門口貼重點查賄地點公告的手段,並在敏感時刻將被認為「輔選不力」縣警察局局長予以調職,另一方面,則狂開了包括備受爭議的頭目津貼在內的一千六百多億元的政策支票。但這些輔選手段實在太過於粗糙,不僅不能令花蓮縣縣民認同游盈隆,反而引發人民的惡感。雖然行政院辯稱這些政策多是規劃已久,只是趁著這次選舉提出讓人民知道,但花蓮縣縣民顯然不做如是想。

  當然,造成民進黨敗選的原因可能還很多,但前述三個原因絕對是認真檢討時所無法迴避的。然而,民進黨中央顯然不是這麼想,尤其是外界多有質疑的查賄手段失當與政策買票問題,民進黨卻都四兩撥千斤地避而不談,甚至有律師出身的中常委抱怨說查察賄選是天經地義,怎麼會搞到最後變成查賄是不對的,反對查賄的檢察官卻被塑造成司法英雄,實在令人不解。殊不知外界從未主張不應查賄,而是質疑警方所用的全天候不分對象的臨檢查賄方式,與在對手樁腳住家門口貼重點查賄地點公告的手段,已經逾越比例原則,嚴重侵害人權。但要認真檢討這個問題,卻要追究陳總統的愛將內政部余政憲部長的責任,在黨內「保皇黨」的護航下,卻少有人敢正面質疑余政憲。

  回顧民進黨的崛起過程,其所以能獲得台灣人民日增的支持,以致三年前陳水扁能贏得總統大選與民進黨能成為國會最大黨,原因固多,但人民對頻進黨反省改革能力的肯定,絕對是一個重要原因。如前所述,在民進黨長期疏忽地方基層經營下,這次的花蓮縣縣長補選,民進黨要獲勝的機率實是微乎其微。如何雖敗猶榮與切實做好選後檢討,其實是更重要的。就選舉過程來看,民進黨的諸多不當做法,不能讓人認同。敗選後不願立即承認失敗,還要說什麼等選委會公告之類的話,更是只讓人覺得民進黨已經失去昔往的民主風度。至於選後的檢討,也無法令人看到曩昔的反省能力。一旦民進黨失去自省的能力而向下沉淪,則人民是否還會繼續支持民進黨,就令人懷疑。這麼簡單的道理,對當今的民進黨卻似乎是個太深的道理。一個曾經是台灣民主領航者的政黨,在取得政權後卻沉淪如此之快。面對這種情況,或許台灣人民只能用民主尚未鞏固,人民仍須努力來自我解嘲吧。

謝秉憲
2003.08.18晨07:22
於臺灣台北市芸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