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是誰放棄了台灣日治歷史的解釋權?
——評2001.07.06中國時報小社論
巴茲光年
於 2001/07/07
04:10

今天要修理的對象是:針對央行發行二十元硬幣圖案一事,中國時報在七月六日刊出的小社論〈只有原住民抗日?〉一文。
如作者所說,央行發行二十元硬幣,「正反面都用原住民,正面是泰雅族抗日英雄莫那魯道和霧社抗日紀念碑,背面則是親水原住民─蘭嶼達悟族人特有的獨木舟。看起來,都很有尊重原住民歷史文化的味道,彰顯了新政府對多元族群的重視」。關於這點,我不僅完全同意作者的觀察。同時,也認為充分尊重不同族群的文化、歷史,本來就應該是一個民主國家和多元社會所當具備的基本素質之一。不管「看起來」或「事實上」是不是一回事,我認為,這起碼是一種進展,或至少是一種宣示或姿態,比起完全不做,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下面的一段評論,作者的說法,就很令人啼笑皆非了。他說:「近幾年來,官方幾乎已經放棄了日治歷史的解釋權」,並且「極荒謬地把『尊重言論自由』與『拋棄民族立場』畫上等號」。此外,作者又指出,「『台灣論』風波看似已經落幕,其實,在風波裡,官方的過度沉默,讓人懷疑,為了政治鬥爭,官方對書中的史實詮釋『概括承受』。台灣的『主體性』在對中國以外的歷史領域裡,不但不突顯,反而更淪落」。
首先,我可以肯定指出,作者如果不是完全沒有受過基本的當代歷史學訓練,就是對台灣的歷史研究現況完全無知。
在台灣,稍稍受過歷史學基礎訓練的大學生,大概都可以指出,任何的歷史解釋都至少存在著主、客兩重面向。從主觀的面向上說,歷史上沒有任何一椿事件,只有一種而且只准有一種解釋。歷史的解釋,總是不可避免地會因為史家的個人觀點、立場,或其所處的時代處境有所不同,而呈現著諸說多元並存的現象。從客觀的面向來說,任何歷史解釋都必須以證據,也就是史料為基礎,不能嚮壁虛構。而一種比較好的、具有說服力,或歷久不衰的歷史解釋,通常是指,它能一致說明的史料範圍比較廣。換言之,我們也可以說,一個好的歷史解釋至少必須是堅實有據、自圓其說的。至於,什麼東西可以當作史料,什麼東西不行;史料如何區分成直接或間接史料:乃至史料如何可以反映「心理事實」或「客觀事實」等專業問題的討論,這裡,我不打算贅筆說明。我的目的僅在指出,在一個多元社會中,歷史的解釋既不是,也不可能是一元的。把官方的歷史解釋當成「欽定」或唯一解釋的看法,如果不是作者的歷史素養太差,或對台灣歷史學界的發展動態無知,就是作者有意拿某一種「官方」的歷史解釋當箭靶,藉以發揮他個人的政治觀點。
事實上,如果作者曾經稍稍涉獵當代台灣對日治歷史的相關研究,應該不難發現,對於這段歷史,台灣並不只有「官方」一個版本。同時,假定總統府轄下的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台灣史研究所、歷史語言研究所,或國史館等機構也算是作者所謂的「官方」的話,那麼,所謂的「官方」也不僅僅只有一個版本。如果我的印象不誤,那麼,至少我沒有發現上述的哪一個機構「幾乎已經放棄了日治歷史的解釋權」。另一方面,我也沒有發現,台灣有哪些歷史學者敢於公然違反基本的學術紀律,刻意分別場合,在研究中國歷史時特別強調台灣的「主體性」,而在研究台灣的歷史時,卻自動放棄台灣的「主體性」。如果真有,我也非常歡迎作者能具體指明是哪位學者,或哪個學術團體在這麼做,讓大家瞧瞧他們的蛋頭嘴臉。當然啦!如果作者能說明他所謂的「官方」究竟何所指涉,那就更好了!
其次,從歷史學的發展史看,至遲在二十世紀中期以後,近現代史學研究的主要特徵之一,是以史料和問題為導向,而不是以立場決定課題的選擇或材料的蒐集。另一方面,儘管側重的面向不同,研究的觀點有異,但好像也沒有哪個學派或歷史研究社群特別主張要以「民族立場」作為史學研究的基本立場。當然,如上文已指出的,我不是說歷史學者研究歷史或解釋歷史可以毫無立場,或完全免於預設立場,不同的史家的確有些特定的、不同的立場,但這些立場多少是根據學術理由經過反省而有的立場,或是根據解決、回答問題之需自然而有的研究觀點,它的成立必須服膺一定的學術紀律,不是任意的、不經檢討的。拿「民族立場」這種東東當作史學研究的起點,如果不是門外漢在瞎說,就是想找自己麻煩,讓自己在研究一開始就為如何定義「民族的立場」搞得暈頭轉向,讓自己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
第三、我個人認為官方在處理「台灣論」事件上,保持適度的沈默,是明智的。為什麼?「台灣論」扯出的問題,基本上是一個歷史事實真偽的問題。為了「政治上的正確」作些政治性的宣示,也許可以在短期之內討好某些人心,但要徹底解決爭議,最終還是得靠堅實的歷史證據和相關的研究成果。官方的宣示如果不是基於事實或證據而發,話說得再動聽,大概遲早也會遭受質疑,而再度引發後續的爭議。另一方面,官方如果執意在沒有堅實的論據支持下,擅自就一個關係事實真偽的議題表態發言,那麼,這種作法又和皇帝時代的「欽定」有何不同?在一個民主多元的社會中,講究追求真理、研究自主的相關學者,又怎麼可能放過不理?那麼,政府幹嘛沒事替自己找這種裡外不是人的麻煩,一方面既落人以不尊重學術專業和研究自主性的口實,另一方面,也不一定能據理力爭,要求加害的一方回復正義。
總之,我相信,在當今這個網際網路快速發展的時代,只要作者願意稍稍花點時間,應當可以透過網路,很方便、快捷地掌握台灣目前對日治歷史的研究現況,也就不會在完全沒有基本瞭解之前,便妄下上述的不通之論,或信手虛擬一個稻草人出來打給自己爽。此外,我也奉勸作者,最好多學學就事論事,不要拿不相干的東東作幌子,唬弄讀者。幌子固然可能因一時僥倖瞞混過關,但幌子的最大壞處,也在它可能同時成為證成己說的最大包袱。最後,當然還是老話,有責任感的媒體弟兄姐妹們,麻煩你們下筆、說話前,多讀讀書,多花花腦筋!更重要的,多尊重自己一點!
回
巴茲光年專欄目錄
〈我有意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