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二次來到菁桐。不想受制於固定的火車班次，逕自驅車沿著蜿蜒的山路來到平溪，沿途不下十數處的坍方，黃沙間著亂石，頂著陰晴不定的天。崎嶇之後是坦途，陰霾過處是晴空，誰能道此行是苦是樂？

幾年前一個雨中倉促的造訪，在重山秀水的鐵道邊，感受到那夾雜著滄桑的寂靜，離去後心裡掛念的總是那份平淡的滄桑。鐵道邊斑駁的混凝土柱廊，鑲著煤黑和漫草，疲老的滄涼中依然帶著幾分倔強，無言的靜默中仍流露出內斂的自尊。空氣似乎摻雜著沉重，又混著幾絲淡漠，將每個吐納引導入歲月的連結。鐵道的一側是民居，一側是柏油小路，沒有圍籬，也無遮攔，火車和民居和道路各有所歸又不分彼此，這是平溪分線的終點站，菁桐。從民國六十八年菁桐坑的石底煤礦停止開採後，這礦坑和洗煤場就這麼擱著，一擱就是二十幾個年頭，連同一整個村子也擱了下來，由全盛時期上萬的人口到目前百千多個村民，煤產時期平溪線礦區的龍頭老大，就這樣被擱到記憶的角落，黑渣渣的沒了模樣，留下的，是鉛華洗盡的滄涼和平淡。

老街上民居門口幾個老人閒聊著，偶有幾個小兒追逐嘻鬧而過，鐵道旁原先的矮舊宿舍早拆了，正呼呼的蓋起個博物館來。這日不是假期，老街上少了觀光客，雖是冷清許多，倒也不是死氣沉沉。但眼前的人聲物動，似乎還驅不走那厚重的寧靜，那分屬於滄桑山城的木然。幾分閒散，幾分慵懶，不以山城的衰敗為屈辱，也不端著架子，揚起眉來誇耀當年的繁華。

近來媒體對於平溪線的小火車多有報導，以往出風頭的多是平溪的天燈和十分的飛瀑流泉等等，但是由於懷舊風的盛起以及地方人士的鼓吹，文建會及地方政府對平溪線的觀光前途也逐漸熱衷起來，媒體宣傳加上文化建設，規劃公園、籌建博物館，地方也自組戀舊會，集合村民挖掘鄉土的記憶。懷舊會的活動日益推廣，挖掘著記憶的煤堆，推送到下一代，傳承祖先的榮耀、祖先的興衰，品嚐著自己站立的土地上曾經滴落的苦汗與血淚。挖掘，像當年一樣，或許正是菁桐人歷世傳承的血統吧。

橫過鐵道，沿著石階拾級而上，是石底煤礦的所在，當年所習稱的二號坑，縱橫交錯的混凝土樑柱，架著數間廠房，想見當年黑沉沉的煤礦從坑裡出來，婦女在洗煤場撿煤分級，再由輸送帶將煤礦送到煤櫃裡落入坡下的運煤車。鐵道往來的不僅是煤礦，也往來著菁桐人的營生。走近煤櫃，斑駁的水泥牆板還附著著厚厚的煤渣，下方的漏斗狀出口已用木板封起，想必是怕人跌入，有幾處的封板破露，往下一探，可以望見廢棄的鐵路。

由洗煤場的高地上可以盡覽菁桐的老街，車站的木造建築，還維持著幾十年前的模樣，是目前台灣僅存的四個木造車站之一。走進車站，建築結構雖是當年的模樣，但總是覺得有些不對頭，漆的油亮的木板牆，新製的木欄和板門，月台旁小花園種了些矮樹，淨白的卵石鋪地，突然讓我心裡打了個冷顫，似乎看到了個斑白髮絲的老者，黝黑的臉面，深刻皺紋裡還積著煤灰，被簇擁著強披彩衣、綴著彩妝來笑臉迎客。這個山城已老，它需要的似乎不再是繁華。老有所終，是謂大同，若是到老不得安享天年，連最後一絲滄桑的自尊都要被五光十色所抹飾，那又是如何呢？

山城的生命需要延續，但是華麗的外衣將會禁錮那年邁的靈魂；漠視的冷眼又只能目送那生命的黯然以至於消逝。菁桐的未來呢？或許將是重新開發，如同那漆的黃亮的蒸汽火車頭，以華麗的軀殼讓人們記住這山城的光榮歲月；也或許像那殘壁上的煤渣，隨著時間慢慢的剝蝕而消逝吧。

回程路上，依舊是一程崎嶇一程平，半山陰霾半山晴。想起當年細雨中造訪菁桐學生時代的自己，在火車的末節車箱，看著蜿蜒的鐵道於山彎處隱去，幽暗隧道口綠叢的滴翠、輪轉時喀著鐵道的鏗鏮聲，靜謐的街道樸實的村人，對我來說，已成了一生中的桃源典範。或許，這桃源印象，終於也會成為一個遙遠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