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義:文學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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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KK&SBB連載  於 2002/08/19 00:49
鄭義:文學生涯

現在我開始來連載鄭義先生書中的第七封信--文學生涯

認識一名作家、當然要先從認識他的主要作品
以及他創作時的想法與心境跟希望表達的意境開始
這是我先選擇這一篇的原因

先說明一點:在作者書中、每一封「信」的開頭
他都有一些對他太太說的話、述說著思念之情
還有他寫該篇當時所處的環境之敘述等等
(本書是八九民運後,作者在中國境內逃亡三年中所寫)
這部分除非有涉及一些思想觀念,我都直接略過了

此外,再次說明
我略過的地方,都使用「……」的符號
而作者書中原本所用的「……」,則把它改成「…」
也再次聲明,希望版友們要討論、或中國人要來開罵的
麻煩請等全文貼完後再開始,以免破壞文章的連續性

本篇預計八或九天貼完


NO:864_1
LKK&SBB  於 2002/08/19 00:50
Re:鄭義:文學生涯

文學生涯──第七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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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四年春,我離開大坪,到汾西礦務局基建工程處當了個「勞力工」(苦力)。其時,插隊運動已壽終正寢。誰也沒有回天之力,在社會主義條件下建成富足文明的新農村。幻想破滅了,只有飛鳥各投林,先解決自己的生計。一到礦上,我便堅決要求下井,一是想體驗艱險的井下採掘生活,一是想多掙幾個。但因戴眼鏡,終未獲准。當了幾天裝卸工,申請到木工廠幹了我的老本行。在插隊之尾聲,毛澤東讓知識青年接受農民「再教育」的「最高指示」在我們中間已成為笑柄:按照共產黨理論,只有工人階級才是最先進的階級,怎麼不讓我們去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而要我們接受小生產者的「再教育」呢?在煤礦幹了幾年,我終於了解了什麼是中國的工人階級。我的結論是:中國基本上尚未形成西方工業國家那種意義上的真正的工人階級。拿大工業煤礦來說吧,礦工無非是頭戴礦燈的農民。大部份剛剛扔下鋤頭,連吃飯還不習慣坐著吃,偏要蹲在長板凳上,如一排上了架的雞。就算當年「一個火車皮」從工業基礎較雄厚的東北拉來的骨幹分子,最多再往上數一代,還是滿腦袋高粱花子的農民。不是本人來自農村,便是至今仍與農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絕大多數人老婆孩子都在農村,他們掙著工資,卻不得不按照農民的思維方式生活。我們礦區流傳著一句自嘲的諺語:「十個礦工九個賊,一個不偷還揹點煤!」面對唯一的壟斷一切的雇主──國家──的殘酷剝削,中國礦工一般不敢進行面對面的鬥爭、抗議、罷工。他們自有一套農民式的絕招兒──偷。也不大偷,絕少發生大設備失竊的事;只是農民式的小偷小摸,農民式的堅持不懈。每天從井下用炮線套一塊大煤,揹回家就解決了燒的問題;每天從井下扛上塊黑乎乎的木頭,日積月累,一套家具便有了希望。這種偷法,在我們組的黃師傅那兒發展成了帶有哲學意味的典範:黃師傅家住附近農村,每天下班回家,他都用報紙裹一塊磚,夾在自行車後座上帶回家去。蓋一間新房,用這種方式備料,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他很有信心,每天愚公移山式地堅持下去。說起偷,我只是以此為例分析中國工人階級根深柢固的小生產者特性,而絕非一種道德評價。在道德上,真正值得譴責的是各級統治者。領導要做家具,只需到木材加工廠去拉點「板皮」。自然早有人打過招呼:給某某長拉點板皮啊!於是帶鋸上的人們專挑做家具的優質木料(水曲柳、黃菠蘿、核桃楸、東北榆等等),拉成五公分厚的「板皮」,一卡車送到家裡;然後木工段的高手們每日下班之後,汗流浹背地幹到深夜;然後漆工接過接力棒,帶上公家的油漆…於是一套木紋漂亮,做工精細,油漆考究的家具便巍然聳立,熠熠生輝。工人們罵道:幾塊錢一車「板皮」,比我們一塊塊偷省勁兒多了!這便是最省勁兒的嗎?非也。真正省勁兒的是等著人家「送」。要辦成任何一件事,那怕是照章辦事,不給手中大權在握的領導送也是沒有指望的。為調動一下工作,我就給礦務局勞資處的頭頭「送」過。用自己偷來的,弟兄們偷來的木料,做了一個小衣櫃,油漆好了,用拖拉機幾十里地拉到他家大門口,然後讓司機幫我揹上背,一個人艱苦卓絕地穿過兩進院子,一直揹到他屋裡(此類事不能有第三者在場,所以我不能讓司機幫忙)。假正經半天,他才收下。他們「吃」得太多了,工人們越送越艱難:禮太輕了不要,東西太顯眼了不要,風聲緊了不要,最後送禮都成了專門的學問。我同組的木工小郭,求一個小頭頭辦事,天黑了給人家送去塊做工精細的搓衣板,結果人家連門都沒讓進,第二天便向領導報告了小郭的「不正當手段」。小郭要辦的事自然告吹,組裡的師傅們,師兄弟們哈哈大笑,大罵小郭真是個土老帽,一塊爛搓板就想辦事兒?不看看人家吃得滿嘴流油?你那「禮」,人家能往眼皮兒裡夾?!小郭只有低頭傻笑,幾天垂頭喪氣。
於是,在我們煤礦,偷便是反抗便是道德,不偷者是窩囊廢;看守國家財產者成了幫凶。夜裡到料場偷原木,看守及民兵一般裝聾作啞,否則他們將受到工人們的懲罰:不是被罵得連老婆孩子都抬不起頭,便是在井下被人拖到沒人去的小巷道裡死揍一通,眼精裡,嘴裡塞滿煤末子。

在煤礦這個微型的中國社會裡,「男盜女娼」這一封建社會的實際傳統生機勃勃延續著。女人賣淫的一種形式叫「縫被子」:她們白天給單身礦工拆洗被子,晚上便出賣肉體,價錢十分便宜。一天下工,我與組長同行,組長對女人戲謔道:跟我走吧,給我縫縫被子去!那模樣兒還說得過去的年輕女人答道:今兒不成,孩子還在家等著哩!低下頭,夾著點掙來的乾糧匆匆而去。有一次,一個女人與八個礦工搞好價錢:八個人輪流幹一遍,每人給十幾塊錢。一百多元,這是個太有誘惑力的數字!結果一遍未幹完,女人便大出血,被送進礦醫院搶救。男人們也同樣是悲慘的。這個只顧榨取工人血汗的國家絲毫不考慮工人的家庭生活。礦工們絕大多數妻離子散,兩地分居。每年十二天探親假,千里迢迢跑回農村老家,白天拚命幹活兒,把自己一年不在家的男人的責任補上;夜裡拚命睡女人,把熬忍了一年的慾望發狠發恨地宣洩。回到礦上時,個個筋疲力竭,一邊幹活一邊慢慢緩。工人們一談及此事,總要破口大罵:「這誰定下的?──當官的每天晚上摟著老婆睡,咱們臭苦力,一年只許X十二天?我X他個萬代祖宗!」流浪女人,傻女人在礦區成了一寶。睡她們不花錢,管吃就行。瘋瘋癲癲,破衣爛衫的傻女人,帶回屋,「買塊肥皂嗄吱嗄吱」,照樣是個能陪男人睡覺的好東西。這個人睡夠了,再傳給下個人。一天晚上看電影(露天電影。「先生產,後生活」。建礦十來年,也沒修個電影院),忽聽身邊一男一女竊竊私語。男:跟我走吧?──這陣宿舍裡沒人。女:不行,這兩天身上不乾淨…還跑肚哩…男人猶豫了半天,說:我不嫌,走吧!我扭臉看見兩個黑影兒一前一後向集體宿舍走去。後面那個在寒風中佝僂著的矮小背影兒,分明是近日在食堂門口討飯的河南女人。…在全國聞名的陽泉礦區,賣淫更成了一個群眾性的公開商業活動。每個月一到發工資那幾天,附近農村的婦女便結伴而行,湧入礦區,甚至不少是母女同行。當地人習以為常,見怪不怪。若問:做甚麼?必答:「開支」去呀!幾日後,便揣著票子,裹著工作服、雨靴凱旋,照常種地,做飯,帶孩子。──這是一個向全世界得意洋洋宣布消滅了妓院的國家!它因貧困和不人道的夫妻分居政策,製造賣淫條件,把千百萬良家婦女驅入皮肉生涯。這是一個沒有招牌、沒有圍牆的大妓院!


NO:864_2
Max  於 2002/08/19 01:13
Re:鄭義:文學生涯

>>面對唯一的壟斷一切的雇主──國家──的殘酷剝削,中國礦工一般不敢進行面對面的鬥爭、抗議、罷工。

This is a cruel reality under communist system.


NO:864_3
LKK&SBB  於 2002/08/19 18:01
Re:鄭義:文學生涯

中國工人階級的農民成份,決定了他們天然地繼承了中國農民最能吃苦,最能忍辱負重的畜牲特性。如珍妃對光緒皇帝所言:中國老百姓,只要有一口飯吃,他們就決不會造反啊!最令人難以想像的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反抗精神甚至還不如珍妃所言的「老百姓」──就在今年春,北京附近還暴發過一起:北京附近某縣農民與北京市蔬菜公司簽訂了買賣蒜苔的合同;因種蒜苔有利可圖,全縣農民依據合同種植了大面積的蒜苔。收穫季節,北京蔬菜公司按約派大量卡車到該縣收購蒜苔,但父母官們想從中漁利,向北京方面提出超過合同規定的價格,打算將這超出部分中飽私囊。北京方面忍無可忍,最後空車撤回,至使全縣蒜苔誤了收割期,全部報廢。蒙受了重大損失的農民成群結夥,一呼百應衝入縣衙,憤怒地舉起鐵鍬、木棍將貪官污吏們活活打死。遺憾的是主要官員聞風而逃,打死的皆一般小幹部。當然,農民隨即遭到殘酷鎮壓,不少人被判刑、槍決,為反抗共產黨暴政付出了代價。──但就連這種無組織的小規模的反抗,在中國工人中都未曾有過!四九年之前,中國工人階級有自己的組織──工會;他們的鬥爭能得到全社會的同情與支持──進步報刊形成的社會輿論;在甲地鬥爭失敗後可到乙地重新就業謀生…共產黨大權獨攬之後,工會成了共產黨黨棍和工賊控制、鎮壓工人階級的工具,一切真正代表工人利益的組織都被定為反動組織予以取締;報紙成了「黨的喉舌」,一切同情人民的輿論皆成為反動言論予以嚴厲禁止;被唯一的雇主開除,走遍全國也不可能找回憲法上規定的「勞動的權利」…而且,共產黨剝奪農民的經濟政策造成的巨大「剪刀差」始終使農村在飢餓線上掙扎,這種更可怕的非人生活,更成了一把高懸在中國工人、知識分子頭上的利劍:不聽話嗎?不看眼色行事嗎?──下農村去!!在失去了一切鬥爭可能的情況下,中國工人階級只好忍受二等奴隸的地位。幾十年過去,他們不僅忘卻了自己光榮的鬥爭歷史,並且墮落到身為奴隸不僅不奮起反抗,而且還為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奴隸地位心滿意足的奴才的地步!畢竟我們還沒被驅趕出畜欄,畢竟我們還可以在好心主人的後院垃圾堆上拱食!
親愛的明,你知道我對工人和農民的感情,我從來自認為始終是他們中的一員,但我無法克制怒其不爭的憤懣!在回憶剛遭鎮壓的北京事件時,咱們不約而同地感到中國工人階級的軟弱。如果說在共產黨的嚴密控制下,反抗不易形成大規模群眾運動,那麼在學生運動已把統治機器打得癱瘓無力的五、六月間,為什麼工人沒有形成大規模的罷工運動?如果首鋼工人能舉行大罷工,肯定會形成全北京工人大罷工,甚至會迅速波及全國!在組織起來的以工人階級為中堅力量的人民群眾面前,統治集團不得不作出重大讓步。中國的改革大業必將大大向前推進,和平地走向一個民主自由的新社會。然而他們沒有組織起來投入鬥爭。他們可以下了班開上大卡車,舉著標語旗幟在市區大喊大叫,他們可以半夜衝上街頭攔截軍隊,他們甚至也可以焚燒軍車,在坦克面前築起血肉的屏障,但他們始終沒有運用他們最有力的鬥爭形式:組織起來,罷工。他們這種低下的覺悟水準,不僅出賣了青年學生,出賣了民族的復興大業,也出賣了自己!在機槍、坦克面前被殘暴屠殺者大多是工人!在法庭的假審判下被槍決的幾乎全部是工人!當沉靜下來反省這段剛剛成為歷史的歲月時,我常常禁不住在心中大聲呼喊:「忍著吧,弟兄們,咱們自作自受,活該!」六月四日凌晨的槍聲,宣告了十年改革的終結。人民灑在長安街上、刑場上的血跡未乾,一切生機勃勃的改革措施便紛紛被廢止,或變為一紙空文。怎麼樣?──工資發不下來了,國庫券強迫徵購,「暴亂損失費」強迫繳納,「亞運會」捐款強迫從工資中扣除,參加過遊行的一律不准升級,經濟大蕭條,大批工廠瀕於破產…活該,弟兄們!誰讓咱們自己不爭氣!半夜裡聽了BBC、美國之音,羨慕波蘭、匈牙利等東歐國家的改革嗎?別眼紅!人家是鬥爭出來的!「匈牙利事件」、「波滋南事件」、「布拉格之春」──多少年前,東歐工人階級便以鮮血在澆灌自由之花!你看到開花結果了,但你看到他們的鮮血和失敗了嗎?我們不敢鬥爭,我們便只配與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保加利亞、越南、古巴、北朝鮮的同樣不敢鬥爭的難兄難弟一起繼續忍受專制獨裁。自由來自鬥爭,而從不來自期待賜予。對於那些患軟骨症的民族,上帝將罰它們在暴政下不死不活地煎熬下去!

NO:864_4
下流的阿幹久  於 2002/08/19 18:36
Re:鄭義:文學生涯

看完了 淚乾了

請你一次貼完 我不想再流一次淚


NO:864_5
毅力  於 2002/08/19 21:38
Re:鄭義:文學生涯

中國弟兄們,爭氣吧! 不要在暴政下不死不活地煎熬下去!


NO:864_6
LKK&SBB  於 2002/08/20 18:22
Re:鄭義:文學生涯

幹久兄

一次貼完的話,就不叫「連載」了(文章太長仍得分段貼,否則貼不上的)
何況本書已賺走我不少眼淚
能夠多拖幾個人下水,也是樂事一椿啦


NO:864_7
LKK&SBB  於 2002/08/20 18:23
Re:鄭義:文學生涯

七○年代中期,我從一個掙工分的農村來到一個掙工資的「農村」。雖然工資少得可憐,只有三十九元多,而且沒有獎金,但生活卻比農村安定……於是寫了我文學生涯中的第一篇小說:(閃閃的紅星)。從這個題目上便可以嗅出那種對著幹的味道。當時「四人幫」階級鬥爭文藝壟斷了中國文壇,我與同代的許多作家一樣,只有起步於「地下文學」。我的(閃閃的紅星)寫了一個軍墾兵團青年的悲慘故事:一對父母受政治迫害的姊妹流放式地被趕去兵團,當她們得知父親已出獄的消息,連夜逃出農場,奔向北京。一路上她們盡歷艱險,在火車站警察的盤查下,慌不擇路地扒上一列貨車。春節前夕,貨車終於抵達北京。一節節大原木吊開了,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兩個美麗的如冰雕的姑娘的屍體。(我曾聽到過幾起這類的故事,插隊的和軍壟的年輕人,缺乏經驗,走投無路,常常扒上一站就跑幾百里的專列貨車,在關外的酷寒裡,不是凍死便是凍成殘廢。)此時,她們那位因林彪垮台而冤案得以平反的父親,正興衝衝地前往車站迎接自己久別的女兒們,心中滿懷著對黨,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幢憬…在我寫這篇小說時,早已聽說有人因「地下文學」被關進監獄。想寫,又不想進監獄,於是想了個招兒,把中國的事寫成蘇聯,反正這兩個國家差不多。從東北往北京跑寫成從西伯利亞往莫斯科跑,連方向也差不多。只需要打開地圖,查查西伯利亞大鐵路上的主要站名。寫畢,又附上個「譯後」:該作品在蘇聯發表後引起了激烈的爭論;作者某某較為生疏,大約是個不知名的年輕人;譯自《伏爾加月報》…云云。我不知有無《伏爾加月報》,想必警察更不知道。──這樣,和思想警察,和時代,和自己開了一個黑色幽默式的玩笑。小說在我的青年朋友中秘密傳閱,大家都覺得過癮。後來,打倒江青後,我的第一篇發表的小說(楓)一舉成功,朋友們提醒我將(閃閃的紅星)還原成中國小說,後發表於《花城》創刊號,名為(凝結了的微笑)。

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考入晉中師專中文系。一起啃木頭,吃鋸末的師傅們、師兄弟們湊錢給我買了一件珍貴的禮品:一支包裝考究的金筆。他們知道我立志要寫我們這個黑暗時代的生活。第一次坐在教室裡聽課,宛若一個中斷了的依稀的夢!那時已年滿三十。
這是段值得回憶的奇特的學生生活。七七屆學生,大都與我一樣,有著種種坎坷的閱歷。我們班一位黨支部委員,甚至蹲過大牢,戴過比國民黨監獄還重的腳鐐。這一幫人湊在一起,從彼此的氣質、經歷中互相影響的,恐怕比書本上能學到的還要多。盧新華(傷痕)的發表,使我產生了發表作品的強烈慾望。造就了我們這代人的是文化大革命,只要一憶及往事,許多事件和人物便鮮明地凸現眼前。我有一位青梅竹馬的女友。文革中,我們之間萌發了一種朦朧而純潔的愛情。我們政治派別不同,常常爭執,但感情卻愈來愈親密。……那時候我們都年輕。那時候我們不懂得愛情。愛情彷彿是對革命的褻瀆。我頑強地和感情鬥爭著,我懼怕初吻會腐蝕我的漫天革命豪情。我決心離她而去。在第二天夜晚,我背起行裝,繼續我那以天下為己任的革命漫遊。她默默地送我離去。黑暗中,我們沒有擁抱,沒有接吻,只看得見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在文革中,我還見到過,聽到過一些女廣播員的事,在常見的攻樓武鬥中,她們往往堅貞不屈,最後抱著毛主席石膏像或紅旗墜樓而死。這些親歷的感情與人物、故事,使我構思了一個短篇:男女主人公皆高中紅衛兵,雖分屬對立兩派,但又是一對情竇初開的「連手都沒拉過」的戀人。文革鬥爭進入白熱狀態,男主人公親自指揮的一場武鬥終於獲勝,在被攻占的樓頂,屍堆中站起一個人慢慢舉起手榴彈…「丹楓」──男主人公認出來了:這位遍體鱗傷的姑娘正是他日夜思念的情人!手榴彈無力地掉在地上。男主人公想勸告她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而她卻堅信自己的一派才是真正的革命派。在「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中,女主人公墜樓犧牲。男主人公狂嚎著將整整一梭子彈射向天空!不久,對立派掌了權,男主人公以殺害女主人公的罪名被判處死刑。刑車駛去,滿街楓葉奼紫嫣紅,如火如血…
小說寫畢,寄上海復旦大學一位中學同學,請他提意見。他很欣賞,旋轉交上海《文匯報》。《文匯報》一時拿不定主意,將小說送請巴金斟酌。巴老給予肯定。於是《文匯報》迅速整版推出,立即轟動全國。在很短時間內,報社轉來讀者來信數百封,多為當年曾出生入死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浴血奮戰過的紅衛兵。一致認為小說真實地再現了那個時代,為成為替罪羊的年輕一代平了反。現在看來,當時我已產生了「兩個文革」的思想,雖然還未上升到理性,但作品已表達了對於充滿理想主義的獻身精神的肯定,對於利用青年革命熱情的統治者的憤怒控訴。報社寄來的小樣中,將女紅衛兵跳樓犧牲時高呼的「毛主席萬歲」謹慎地改為「林…萬歲!」我當即覆電要求更正回來。在當時政治空氣下,報社尚不敢對毛澤東打擦邊球,仍未讓女主人公喊著「時代的最強音」赴死。但在後來入集時,我仍然堅持恢復了原稿。我已經對毛澤東開始形成看法。
很快,兩位曾在黑龍江插隊的青年畫家將小說繪成連環畫。在發行量頗大的《連環畫刊》上發表。這一套政治煽動性極強的圖畫,引起了更大的轟動。各地售書亭前排隊搶購,北京有關當局立即禁止銷售。官司打到上層,給了個頗具傾向性的答覆:「是不是反動連環畫,可以由群眾鑒別…」連環畫一開禁,刊物編輯部立即連續發表了幾次座談會紀要,乘勝掩殺過去。那確是一個思想解放,狂飆突進的時期。
趙丹之子趙茅與我書信往還,稱趙丹想將小說拍成電影。但峨影卻急如星火,派一副導演一製片人員飛到榆次。念及趙茅與我文革中在貴州的一面之交及「先來後到」,將此情況電告趙茅。回電稱上影領導仍在猶豫不定,只好讓峨影了。……由於導演思想、藝術修養上的不足,片子拍得極不理想。但這個劇本,至今我仍以為寫得不錯。許多看過小說、劇本的觀眾,對電影都非常失望。當時我便對導演的分鏡頭本提出嚴重的不同竟見,在我的長篇意見書上,廠長批示囑導演認真考慮作者意見。但導演堅持己見。……
但當時電影廠上下更為關心的是政治上能否通過。那陣還在對文革進行詭辯式的「三七開」、「四六開」的討論,這部從政治上正面否定文革的影片,恐怕連四川省委這一關也過不了。出人意料,四川省委在審片之後竟未置一詞,只說你們送北京審查吧。電影廠欣喜之極,原以為出不了四川便會被槍斃。急忙拎上片子直飛北京。抵京方知,四川省委已向中央報告:此片有嚴重政治問題,建議不予通過上映云云。──恰如囑一人帶信去某地領賞,信中內容卻是:槍斃來人。中國的官僚,《資治通鑑》學得太好了。抵京後,在新聞界放了幾場,以期獲得輿論支持。自然反響強烈。但主管單位卻遲遲不敢表態,一層一層推上去。片子在中南海裡挨家挨戶放了一個月,誰也沒說個子丑寅卯。實在拖不下去了,居然來了個中共中央書記處「集體看片」,把當時主持工作的華、葉、胡、趙等幾乎一個不落地請到一起看片討論。決議:通過。──在中國電影史上,《楓》片的審查級別、規模可謂空前矣!在社會主義國家文藝史上,大約只有索爾仁尼琴的中篇小說《伊凡.杰里索維奇的一天》享受過這種最高當局討論的殊榮!影片通過後並未立即上映,到審判「四人幫」時才狂風暴雨般地公映。於是我明白:政治家自有他們權衡利弊的一套政治天平!
小說及電影《楓》的一舉成功,使我順利步入文壇。新時期文學剛剛起步,我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將永遠珍視我的處女作《楓》。它不僅大致規定了我批判現實的創作傾向,而且還預示了我的悲劇風格。就連楓葉那火焰般熱烈燃燒的顏色,也象徵性地預言著我一生在黑暗面前毫不妥協的悲劇命運。


NO:864_8
LKK&SBB  於 2002/08/21 19:51
Re:鄭義:文學生涯

一九八一年,大學畢業,分配到晉中地區文聯,參加《晉中文藝》編輯工作。……一九八二年,開始創作第一部中篇小《遠村》。
構思產生於兩個人、一個民俗和一條狗。
大約是八二年回大坪,我最後一次見到萬圍伯。在村口,在我們插隊的故居前,我見到了趴在一張爛麻袋上曬太陽的老人。他艱難地抬起頭,沒有表情地望著我。「萬圍伯,不認得我啦?」我蹲下,熱情地和他打招呼。這位曾為共產黨所允諾的土地和自由上過戰場、拚過刺刀的老人已經站不起來了。他以手代足在地上挪動一下,定定地瞅著我。眼角上粘著綠豆大的黃綠色眼屎。他的眼睛裡漸漸明亮起來,嘴裡嗚嗚了兩聲。我看著他那張皺紋密布,已經不會笑的老臉,心裡一陣難言的酸楚。敬他煙,他伸出顫抖的在勞作中變了形的枯手一把將兩支煙全奪去。我給他點上煙,掉頭向群山走去,淚水奪眶而出…──在中國的每一個村莊,都有著這樣被共產黨拋棄在無望的貧困中的老戰士!正如毛澤東一語道破:我們分給農民土地,農民為我們打了二十年仗。然後──共產黨又巧妙地利用合作化、公社化從農民手中奪走了土地(因而也拿走了一點點可憐的自由)。多年來我一直在思索著他們的悲慘命運。數以千萬計的農民曾英勇地為土地和自由而戰,除了極少數當了官,成為統治階級的一員,其餘的又重新淪為封建專制下的奴隸。(插隊之初,常聽農民們以輕篾的口氣談起共產黨、解放。)有一句套語說:國民黨、共產黨,哪朝哪代咱受苦人還不是照樣兒種地納糧!當時我們心中尚憤憤:覺悟太低了!後來越想越對:如果說滿清王朝是赤裸裸的封建專制,那麼共產黨王朝無非是以人民的名義對人民實行的偽善的封建專制。民主與專制的根本差別,用共產黨的語言來說就是「人民當家作主」。可是在中國,哪一個人民能當家作主呢?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局:人民代表候選人由共產黨各級機構秘密指定,然後再在選民對代表幾乎毫無了解(最多百餘字的簡歷)的情況下實行等額選舉!(就連這樣「選舉」出來的「人民代表大會」,共產黨仍然毫不讓權,明目張膽地使這個憲法上規定的「最高權力機構」成為世所周知的「橡皮圖章」。沒有輿論監督、沒有權利制衡,…人民無法控制共產黨這匹自稱「為人民服務」的脫韁野馬,相反,這匹野馬可以肆無忌憚地用鐵蹄來踐踏和蹂躪人民!)鄰村楊莊,一位老羊戶也是位復員軍人。我們常一起放羊。他曾參加過解放戰爭的一系列重大戰役,後入朝參戰,一直打到朝鮮半島最南端的釜山。他捧著幾十枚金光閃閃的軍功章、戰役紀念章回到太行山,等待著他的是土地和自由嗎?不是。是合作化、公社化、大躍進、農業學大寨帶來的極度貧困!那用鮮血換來的軍功章隨手扔給孩子們玩去了…明明,你記得嗎?咱們在左權縣羊角鄉曾訪問過一位抗戰時期的民兵老英雄,光旗幟大小的立功錦旗便得過八面。同行的電視編導想拍片,問他錦旗呢?老人笑笑,說:炕上沒舖的全拿來墊炕了,早就爛得沒影兒了…數年相濡以沫的插隊經歷,他們的生活成了我的生活的一部分。當我爭得寫作的權利之後,我不可能對他們受騙的苦難遭際保持沉默。這便是我寫《遠村》的初衷。
赤貧的生活必然伴隨著畸形的性關係。初到農村時,對農村混亂的性關係十分反感。十四、五歲的少男少女已有了較為豐富的性體驗,稍稍留心一下,便時常可以發現他們在青紗帳裡、土豆窯裡、山溝裡調情野合;書記、隊長、會計、保管們利用權勢搞點男女關係,多睡了幾個女人在這裡是司空見慣的正常現象;買賣婚姻比較而言多少具有點人道色彩,只是若非窮到一定地步,最好不要買傻子(楊莊一位娶不起親的窮漢子揀便宜,買了個傻姑娘,幾十里用自行車馱回來,月經滲透了褲子,弄得哪裡都是,卻傻乎乎的全然不覺,把賀喜的人們搞得哭笑不得);最極端的是獸姦:不是某某跟豬幹、就是某某跟羊幹,最出名的是一個光棍跟騾子幹,被扣上「破壞農業學大寨」的帽子嚴肅批鬥了一番…最有特色的是「打伙計」、「拉邊套」:一位窮光棍漢與一對夫妻結成一種微妙的兩夫一妻的婚姻關係。雖然表面上他還維持著一個一舖一蓋一鍋一碗的光棍窯,但實際上他的全部勞動收入全部都奉獻給了那個以女人為中心的家。光棍漢來了,法定丈夫便識趣地暫時迴避。兩個男人相處如兄弟。家裡有大事,必定三人一起定奪。女人則把自己的肉體和感情平分給兩個男人,但多數情況下,更心疼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光棍漢。這樣,女人和孩子們便是一掛大車,丈夫是架轅的牲口,而光棍漢則是拉邊套的牲口。這種奇特的婚姻關係於是便俗稱「拉邊套」。──隨著對農民愈來愈深切的理解,我漸漸體會到這種畸形的性關係中飽含著一種辛酸的人情味兒,一種痛苦的美感。在絕望的生活中,勞動人民憑著他們的善良與同情,豁達變通地創造出一種感人至深的道德觀念。三天兩頭地亂睡女人,在這邊為村社輿論所不齒;但長期維持的「打伙計」、「拉邊套」關係,卻能得到村人的諒解同情。當我走上文學道路,以更加成熟的目光審視這種畸形婚姻關係時,我感到我發現了一塊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地圖上從未標注過的新大陸。不僅要寫我的兄弟們的苦難,更要深深發掘被封建史官文化污為淫亂的性關係中埋藏已久的人性的光輝。

NO:864_9
LKK&SBB  於 2002/08/22 18:00
Re:鄭義:文學生涯

《遠村》的故事線極簡單:青年羊戶楊萬牛與村裡最俊俏的妮子葉葉相愛,參軍前與她私定終身。戰爭結束,當他掛著半胸軍功章回到家鄉,葉葉已在父母逼迫下換親嫁給四奎,用自己給娶不起親的哥哥換了四奎的妹子。楊萬牛只好重新拎起羊鞭,孤獨地到群山中放牧。難忘的舊情與極度的貧困,終於使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結成「拉邊套」的畸形婚姻關係,在生活和情感的重壓下苦熬苦掙。葉葉難產死了,給兩個男人都留下了孩子。兩人抱頭痛哭一場,帶著各自的孩子苦度餘生。又一個春天來臨了。孩子使楊萬牛感到生命的召喚。那象徵著葉葉,象徵著他們愛情的山菊花將一年年永開不敗…
當我進入具體構思時,忽然從濃重的夜色裡蹦出來一條虎彪彪的黑狗!我立即認出來了;這是大坪的牧羊犬,頭狗愣後(愣後生之意)。這是一條與眾不同的狗。剛到農村,對狗很稀罕,老鄉們卻一再告誡,那條黑狗是不可以撫弄的。其他的狗,見到我們同它們套近乎,最多是不信任地哼哼著退到一邊。而愣後卻不動聲色,輕篾的眼神裡透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威嚴。這是條不乞求撫愛的自尊自愛的狗。它有它的職業:看護羊群;它有它的口糧:生產隊每年撥給它比人均口糧還要多的細糧;它有它的地位:照看幾百隻羊的狗群之頭領。它似乎意識到這一切,永遠傲傲的,和人保持著距離,只是帶領狗群忠實地保護著羊群。吃飯時,群狗一哄而上,而它卻連眼都不抬。專門為它留的那一份,也得羊戶們勸半天:愣後,吃些兒啵!受半天苦了,不吃些兒還成?──直到給足了面子,它才慢慢吃上幾口。等到它舔著嘴離開飯簸籮,狗們才敢擠過去搶食它的剩飯。有時,它忽然神密地消失了。羊戶們告我:談戀愛去啦!它一旦憶起相好的母狗,便獨自翻山越嶺去尋找鄰村的羊群。在那裡,它與自己的情人廝守,同時成為那個狗群的頭狗,看護羊群。愣後久出不歸,大坪的羊戶便要帶上乾糧去尋找:在狼豹出沒的山野,沒有愣後羊群就失去了安全。每夜上了臥場(羊群露宿地),只要愣後衝狼豹出沒的群山大叫幾聲,便可確保一夜平安:野物們知道愣後在,便絕不冒險入侵愣後的領地。…──越仔細回憶牧羊生活的細節,這條黑狗的形象越鮮明奪目。漸悟出:在它身上,原來凝聚著人已然失去的寶貴的人性!於是,僅僅是同情農民的初衷,增添了一個更為重要的意向:對被壓迫得扭曲的人性的批判。人像塊隨意被命運揉搓的麵團,忍受著種種屈辱,活得那麼不自由、不舒心、不像人。而狗卻自尊自愛勇猛剛健,無拘無束地追求著愛情與自由。
被這黑狗所激活的生活流水般自筆端傾瀉而出。寫作輕鬆而順利,但越寫越感到發表無望了:一是在此之前,還沒人表現這種離經叛道的愛情──婚姻關係;一是居然寫成人不如狗了!毫無辦法!面對生活與藝術,良心不允許我為了發表而稍加粉飾。我只有這樣寫下去了。一天,《當代》的老編輯章仲鍔到家裡來看我,問那攤得滿桌滿床的是什麼稿子。我說是一部發表不了的中篇小說。老章說:發不了看看總可以吧?抄完後,我如約寄去,心裡不存一絲幻想。然而不久,卻來信說準備發表。後來得知,編輯們向一些來編輯部的作家詢問:「拉邊套」是否可信?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到處農村都有這種現象。恰八三年初,正處於冷暖交替的中國政治氣候之暖季,主編們一拍板,《遠村》居然出籠。然而發表後春寒又至,評論文章不多,卻也未受到批判。評獎時,氣溫又回升,得了個全國獎,把「評獎界」幾年前對《楓》的不公正的冷落稍得彌補。(《楓》在當年評獎中獲票名列前茅,但出於政治考慮而排除在名單之外。峨影廠的「小百花獎」,《楓》片名列榜首,又是出於政治氣候被排除。)
在文學-電影圈內,對《遠村》的評價高於後來聲名大噪的《老井》。我以為是公正的。《遠村》確是我走向藝術成熟的一座里程碑。它繼承了《楓》的批判現實傾向及悲劇精神,而且在生活中發掘出了一種令人心碎的美。

NO:864_10
LKK&SBB  於 2002/08/23 20:29
Re:鄭義:文學生涯

一九八三年底,鄧力群、胡喬木等掀起一股反改革的逆流,稱之為「反精神污染」。來勢頗淘湧,山西省委宣傳部立即召開座談會,檢查本省「精神污染」之狀況。在座談會上,一位不學無術,專以打棍子為業的「理論家」歷數韓石山(山西作家)的作品,某篇已遭批判,某篇被某省宣傳部點名批判,某篇在北京內定為即將批判,某篇「污染」最嚴重…幾位宣傳官員嚇得神色緊張,打算馬上行動,把韓石山從晉南召回開他的「作品討論會」。我和另外幾位同仁發言,穩住了他們,總算沒有形成對韓石山的任何一致意見。會後,我立即收拾行裝,開始了我夢想已久的萬里黃河之行。我知道,接踵而至的將是無聊的長期「學習、討論」,我的作品也會列入批判名單,何必浪費生命?在奔赴黃河旅途中,我給韓石山寫了封長信,介紹了會議情況,好讓他對即將到來的政治批判作好思想準備。
都說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搖籃,怎麼個搖籃法兒?一直想親自體驗。我選擇了山西、陝西二省間的秦晉峽谷,北起山西與內蒙交界之偏關縣,順河南下,經河曲、保德、興、臨、石樓、大寧、吉、鄉寧、永和、河津、永濟等縣至風陵渡折向東行,經芮城、平陸過三門峽,在河南境內經過澠池北渡黃河抵達終點──山西與河南交界的垣曲縣。此行考察了山西沿河所有縣份的經濟、政治、文化、歷史、民俗、山川風貌,在二十餘縣裡訪問了幾十個村莊,總行程一萬華里。在這片堯、舜、禹的故鄉瘠土之上,我覺得我似乎找到了中華民族的精魂。在農村和煤礦的十年生活,使我意識到我的寫作對象主要是農村:中國是一個大農村,城市無非是星羅棋布的小集鎮。在苛刻的意義上,中國沒有工人階級、資產階級乃至於知識階級,至多不過是穿上工作服或西裝的農民。因此,中國在農村。寫好了農村就是寫好了中國。自文革開始的大時代的動盪,使我的心無法在花邊文學的小橋流水間吟詠玩味,我要遵從歷史的召喚,重新發現中國。黃河之行,不僅堅定了上述信念,而且進一步認識到:那塑造了中國農民靈魂的,正是這塊黃河流經的黃色高原。通常人們將黃河喻為母親,大體是正確的。但我的感受卻稍有差異:一天,我棄舟登岸,推著自行車爬上高山。當我點上煙,在伏瞰群山與黃河的山峰上歇息時,驀然感到那一座座起伏的黃土山,宛若女性的胴體靜靜橫陳。那是圓潤的肩,高聳的乳房,柔嫚的的腰枝,豐腴的大腿。而黃河狂躁地在深谷中衝撞、吼叫、奔瀉,正是一個粗獷剛勁的男性形象。它以自己奔流不息的精液與濁血給裸臥於天宇間的女性授精,於是誕生了森林、草原、村舍、炊煙,誕生了一個黃皮膚的人類。我把這些感受馬上記錄在旅行筆記上,我覺得是一個對於形象的發現。後來讀到老同學張承志寫的《北方的河》,其中談到黃河是父親之河,我以為極是。我想他一定到過黃土高原上的黃河,並且必定坐在高岸上靜靜地抽過煙。
六、七十年代之交,讀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時,牢牢地記住了一段話:最富於生命力的民族,必定誕生於大自然向人類生存提出挑戰,而人類又能回答這個挑戰的地域。十多年後,我終於在黃河流經的這塊高原上徹悟了這位先哲的啟示。放眼望去,滿目蒼涼。乾燥而寒冽的長風在長城的殘骸上呼嘯,貧瘠的黃土地、寸草不生的沙漠、不死不活的「老頭樹」在寒風中抖瑟,二十年長不到胳膊粗,一個個小小的山莊窩舖隱匿在大山的摺皺裡,若非偶見一縷淡淡炊煙和幾聲遙遠的狗吠,你一定會認為這是一塊上帝的棄地。大自然就是這樣嚴峻地向中華民族的先民提出了挑戰。(遠古時代黃河流域的氣候,植被比今日好,但比起其他大河流域如長江、珠江要差很多。)黃河與高原,這一對貧寒的父母,終於繁衍出了一個以吃苦耐勞、堅韌不拔而著稱於世的大漢民族。
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繼續寫道:大海是溝通,高原則是阻絕與封閉…──又為老人不幸而言中:這個最富於生命力的民族恰恰又是最封閉保守的民族!群山封峙,黃河流急灘險,不利舟楫交通,封閉保守成了我們這個民族與生俱來的胎記。在我漫遊於大河上下之際,雖然改革之風已在沿海翻波卷浪,但這高原上古風猶存。堯都平陽(今臨汾),……人們使用著與他們當年大致相同的橛、鏟、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使用著古老的石碾石磨加工五穀,用柴草煮熟,製做成數千年來老祖宗傳下來的“食合”“食合”、掐疙瘩、貼餅子、窩子頭、抿瘩豆、剔尖、擦片兒…人們照樣重農抑商,面朝黃土背朝天,春天播種微薄的希望,秋來收穫僅夠溫飽的果實;人們照樣死守著瘠土破窯的祖業,安土重遷,對於山外的世界懷著根深柢固的懷疑與畏懼…
又是黑格爾說得對:在中國,只有空間而沒有時間。尤其在這高原,群山雖然無法阻擋黃河滔滔東流,卻阻擋了歷史。這是一塊封凍的土地,透過停滯的社會生活冰層,我們可以發掘出大漢民族衰而不亡的全部秘密。能否重鑄民族之魂?如何重鑄民族之魂?通過對這塊活化石的考察,我們或許能夠尋到可供研究的答案?
明明,你記得嗎?黃河之行歸來,我是那樣狂熱地向你訴說一個個村史、一個個故事、一個個人物。我說我找到了史詩般的題材,取之不盡的生活原型,只是擔心自己的才華與之無法匹配。……

NO:864_11
LKK&SBB  於 2002/08/24 17:07
Re:鄭義:文學生涯

黃河漫遊而來,值得一提的作品唯有《老井》。部分素材取自黃河邊缺水村莊,而這部作品的構思,卻始於黃河行之前。一九八二年夏,為了給籌劃中的黃河行作準備,體驗一下騎自行車長途旅行所可能遇到的技術性問題,我用了半個月左右,騎車在太行山上轉了一小圈兒。在和順縣,聽說了一位找水的土專家──常海明的故事。我立即找到他,請他帶我到缺水地區轉一轉。我倆騎上車,出山凹裡的縣城,向深山行去…一座座缺水的山村,一口口枯井,一個個打井的故事,把我帶入了前所未聞的生存環境…扛上自行車,翻過兩架大山,最後他把我帶到他的老家灰調曲村。在這個嚴重缺水的小山村裡,他向我談起了他的身世。……一聽說縣裡成了立了個找水的短訓班,他立即報名參加。……海明開始獨立找水了。而和順縣大部分缺水村莊地處石灰岩地區,地下水分布、走向十分複雜,被水文地質部門稱為「石灰岩禁區」。經驗豐富的專家也不願在石灰岩地區訂井位。土嶺村,海明在這裡訂下了第一口石灰岩深井井位。他背上乾糧、羅盤、地圖,每天爬山下嶺,把土嶺附近的地質情況摸得爛熟,然後將一位省裡專家訂好的井位小心翼翼地移了好遠。鑽機支起,一打就是數月。每天汽車、拖拉機從幾十里外拉水,倒進村裡的大旱池,再混成泥漿泵到鑽孔裡作井壁支護。我到過土嶺,見過那如小湖大的旱池,在旱池邊上,有一眼枯井。村裡老人們告訴我:這眼枯井把個大財主打得傾家蕩產,硬是不出水。打到十幾二十丈深,井底突現一鍋大窟窿,深不可測。匠人們悚然變色,說:再打下去不知道要遇上哪一國人馬了!死活不肯再幹,只好罷休。我想,或許是那財主挺不住了,想就坡下驢尋的託詞?總之,土嶺打過許多井,也用人工打過數十米的深井卻未見水。因此,常海明的井出水那天,人們並不相信……這個被專家學者們視為畏途的「石灰岩禁區」終於被突破。我問他訣竅,他大致講了兩條:學習──從基礎地質理論學起,並自己總結出一個石灰岩地區地下水貯量公式;走路──為掌握宏觀至微觀地質情況,數年內,他走遍了全縣的山巔溝壑,甚至把鄰縣鄰省也走到了。有人替他計算了一下,他徒步跋涉了八萬里,相當於走了地球一周…
躺在海明家黑沉沉的小土屋裡,久久不能入眠。尺許的老鼠在炕上跳來跳去,有時竟蹲坐在我胸膛不走。罵一聲拍一下炕,便寂然無聲。不過三五分鐘,鼠們又活躍如初。在鼠們的嘻戲聲中,我思索著貧窮而缺水的太行山,乾瘦而堅韌的常海明。我知道我撞上了一個不可多得的體現著民族性格與命運的動人故事…
在隨後的黃河行中,我特意留心了一下黃河高岸上缺水地區的故事。黃河行終點之後,又順路繞行到太行山南端的缺水縣。終於該動筆了。我把所有的素材擺在桌上,頓時感到驚心動魄。
這是一幅何等絕望的人類生存狀態!久旱微雨,人與獸皆到村邊石灘上的坑凹處尋積水,渴極的狼與人同飲,寸步不讓。被毆至死,臨死前還掙扎著把嘴伸進那淺淺水窪…每至旱季,缺水縣要動用二○%、三○%甚至五○%的人力畜力從遠處運水,以解決人畜飲水之需。過去是挑水,孤寡老人挑不動,便用陶罐拎。每村都有如此慘劇:幾十里蹣跚而歸,進門時不慎絆倒,老人跌坐在泥水裡呼天搶地…現在是汽車拖拉機運水。(壺關縣先用小火車把飲水拉到鐵路沿線各站,各村再從車站拉水往山裡運。)久而久之,連畜牲們都認得了那些拉水的汽車拖拉機。一不小心,羊群便炸了窩似地從坡上衝到公路上,攔路討水;或是正耕地的騾馬拽著犁耙追攆拖拉機,追不上了,瘸站著被犁耙碰傷的後腿呆立在公路邊目送拖拉機遠去;天上的飛鳥則一群群緊追不捨,在村口人們憑票分水的當兒,趁人不備,俯衝下來搶水…旱池水則牲口都不願喝。特別是外地買來的牲口,任渴死也不願飲一口。只有用幾十里外擔來的好水摻和起,逐日減少好水量,誘騙牲口適應,終於不得不飲那苦澀的旱池水…某村數里外坡上有一小泉,但水卻流不進村。我說可用竹筒引,村人說試過,竹筒易裂。我說可用陶管,村人說也試過:陶管總有孔隙,點滴漏水。旱山上的灌木荊棘,見水就把根探去,漸漸竟用根鬚將漏水處包裹。只要有一鬚根探進小孔,立即便在陶管裡長成一大團,拚命吸水,並終將管道堵死。這裡剛排除了,那裡又堵了,幾里長的管道,啟用後沒通過幾次水,只好作罷;人鬥不過旱山上的瘋狂了的植物…
這是一個渴瘋了的世界!
人也瘋狂了。人們不惜自殘,在龍神面前鮮血淋漓地祈雨(解放後不許,只好秘密祈雨);為一口淺井,涓滴細泉,世代通姻比鄰而居的村莊可以聚眾械鬥,死傷狼藉;妮子們如流水般遠嫁平川,後生們孤守旱土,在水、性飢渴中苦苦熬煎…
那是八四年盛夏,我在上海,趁給上海電影製片廠寫《冰河死亡線》文學本機會,奮筆直書了。三個月時間,草得《老井》長篇一部,後為了爭奪中篇全國獎(慚愧!)刪成十二萬字的中篇。……

NO:864_12
LKK&SBB  於 2002/08/25 11:45
Re:鄭義:文學生涯

一九八五年,發軔於《班主任》、《哥德巴赫猜想》的新時期文學已走過了八個年頭,在經歷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的起伏浪潮之後,中國文學躍入了「尋根文學」的大潮。這一年,阿城和我不約而同在前後兩期《文藝報》上發表了主張「尋根」的文章,韓少功則更是系統地提出文學尋根的藝術主張,遂使「尋根文學」成了繼「傷痕文學」之後最引人注目的文學現象。如果說「傷痕文學」是對「十年浩劫」的直接的政治批判,那麼「尋根文學」則是對三十多年來共產黨統治乃至於千年封建統治的深刻的文化批判。在暴露了傷痕,反思了歷史,揭示了改革的歷史必然性及舉步維艱的困境之後,當代文學必然陷入沉思。一切歸罪於毛澤東嗎?毛澤東產生於中國共產黨。一切歸罪於共產黨嗎?有這樣的共產黨是因為有這樣的社會與人民,有這樣的文化。──痛定思痛,我們漸漸發現:一切政治批判最後必然導向文化批判。在跑黃河時,途經某縣,那裡的人們沾沾自喜地向我誇耀:全國地委書記一級以上的幹部,從該縣就產生了數百個之多!──這一句話便足以使人霍然猛省:正是從這樣貧窮、落後,封閉保守的大山裡走出去的農民在統治和管理著國家!那麼這個國家的封閉保守,故步自封,嫉賢妒能,忽視教育,敵視知識分子、打擊商品經濟,崇拜權力、自給自足,艱苦奮鬥,不患貧而患不均等等等等,一切皆不言自明。當然,追溯歷史,探究根源不僅是一種文學現象。人天生便有「尋根」的內驅力。……人類認識世界,看來無非是為了認識自己。這是一個宗教意味極濃的現象,科學史似乎正如此:哥白尼日心說:把地球從宇宙中心拉到宇宙邊緣,從而使人從神性的必然降低至平凡的偶然。這是對人類自我評價的第一次重大打擊。達爾文進化論,證實了人類在遺傳上來源於低賤的動物界,再一次抹去了人類自我認識中神性的光輝,給人類自信心以第二次沉重打擊。弗洛伊德的深層心理分析,則毫不留情地驅散了人類頭頂的理性的暈圈,人類驚駭地發現:主宰我們精神活動的,原來是自遠古以來積沉在我們心理深處的黑暗混沌的非理性。至此,經歷了三次重大打擊的人類終於剝去了自我炫耀的華麗的神話外衣,從瑰麗的雲空墜落到堅實的大地。人類在科學式的尋根之後,了解了我們從何而來,我們是誰,從而放棄了自我欺騙的彼岸,開始腳踏實地地在此岸耕耘屬於自己的真實的人間樂園。──也可以說,尋根文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使中國當代文學終於開始具備人類的品格,未向世界。
……
一九八七年秋,電波傳來《老井》在第二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上獲最佳影片大獎、最佳男演員獎和東京都知事獎的消息。國內頓時議論紛紛:電影界稱這是中國電影所獲得的最高國際榮譽,是中國電影走向世界的里程碑。而腦袋裡只長著階級鬥爭這根弦兒的可愛的左派同志們義憤填膺,稱《老井》所宣揚的,外國佬們欣賞的,是中國的貧窮落後、愚昧醜陋。只不過礙於改革大勢,差點沒說出反黨反社會主義賣國主義。……
稍後,《老井》在國際上又獲美國戛納國際電影節特別獎和意大利某國際電影節獎。張藝謀自夏威夷返國,告我戛納的金棕櫚獎是冤枉丟了……在國內,《老井》囊括了一九八七年度「金雞獎」、「百花獎」、「政府獎」。這在電影史上大約也不多見。
奇怪的是,對《老井》所獲得的國際榮譽,我從未感到驚喜。那淡淡的欣慰,遠不如《楓》發表後收到信時那天無法抑制的喜悅。自忖原因大致有三:電影劇作家鄭義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遠不如小說家鄭義;我和吳天明、張藝謀等弟兄們原想以《老井》進軍電影最高獎──「奧斯卡金像獎」,而並未瞄準各國際電影節;影片對於民族性的負面之批判精神有所削弱,我不認為它已經達到了應該達到的完美。
陸續有外國的朋友問我:老井村那種地方,為什麼不搬走,而是幾代,十幾代地打井?這也是我接觸這個素材之初便提出的問題。在灰調曲常海明老家,我曾這樣問海明的父親。老人嘆口氣,說:這裡沒水,可有地有糧食呀!太行山上這些村村,盡是逃荒從河北過來的。沒水吃半天一天總可以擔,沒糧吃可咋活?──我這才理解:把人們囚禁在乾渴的缺水地區的,是比缺水更為可怕的飢餓。雖然外國人對此不甚理解,但他們完全看懂了影片。因影片著力描寫的,是人類的基本生存狀態。蘇曉康看完《老井》來信:《老井》獲得國際成功,因為它抓住了水這個不需翻譯的「世界語」…──在眾多論者中,我以為僅曉康一語點破要害。
不管我對小說和電影有多少遺憾,不管怎麼說吧,有著明顯尋根意識,並執著於人類基本生存狀態的《老井》畢竟增強了我的藝術自信心。我覺得我及我的整整一代同行,應該向世界文學挑戰了。
否則,我們愧對這片哺育了我們的生死歌哭的土地。

-本篇結束-


NO:864_13
認知  於 2002/08/25 13:00
Re:鄭義:文學生涯

LKK&SBB;,辛苦了, 謝謝貼文。


NO:864_14
應心  於 2002/08/26 06:41
Re:鄭義:文學生涯


>>>一切政治批判最後必然導向文化批判。<<<

追溯歷史,探究根源不僅是一種文學現象。人天生便有「尋根」的內驅力。……

人類認識世界,看來無非是為了認識自己。這是一個宗教意味極濃的現象,科學史似乎正如此:

1.哥白尼日心說:把地球從宇宙中心拉到宇宙邊緣,從而使人從神性的必然降低至平凡的偶然。這是對人類自我評價的第一次重大打擊。

2.達爾文進化論,證實了人類在遺傳上來源於低賤的動物界,再一次抹去了人類自我認識中神性的光輝,給人類自信心以第二次沉重打擊。

3.弗洛伊德的深層心理分析,則毫不留情地驅散了人類頭頂的理性的暈圈,人類驚駭地發現:主宰我們精神活動的,原來是自遠古以來積沉在我們心理深處的黑暗混沌的非理性。

至此,經歷了三次重大打擊的人類終於剝去了自我炫耀的華麗的神話外衣,從瑰麗的雲空墜落到堅實的大地。人類在<<科學式的尋根>>之後,了解了我們從何而來,我們是誰,從而放棄了自我欺騙的彼岸,開始腳踏實地地在此岸耕耘屬於自己的真實的人間樂園。

~~~~鄭義說的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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