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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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KK&SBB  於 2002/06/30 11:17
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歷史的一部分──永遠寄不出的十一封信
萬象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3月初版

這是中國作家鄭義,在六四天安門事件之後,於潛伏逃亡期間,寫給他被監禁的妻子北明的。作者以書信體、回憶錄的形式,寫下了民運、文革期間、「上山下鄉」的「插隊」時等等,自己親身經歷、「見證」過的種種,以及他們夫妻親自深入廣西所調查的「人吃人事件」。

有關八九民運是在前三封信裡,仔細看看作者所描述的、當時北京城裡所發生的一切,絕對是會賺人熱淚的。讓人不禁要感慨的是,當時的這些中國人──不管是學生、知識分子、乃至一般的北京市民,他們對自由民主的認知與渴求,其實跟我們台灣、或者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的人民,都是沒什麼兩樣的。可以說,「民主自由」這種概念,根本已經是一種世界共通的語言了。可是我們如今所碰上的中國網民,只要一提到民主政治,卻彷彿一個個都成了外星人、說著我們完全無法了解的外星語似的。

我把這三封信中,一些跟事件本身較無關、或較枝微末節的部分省略掉,將當時作者所看到的、整個事件的發展經過,以及作者在這當中的相關感受、感慨與評述貼出來,跟大家分享一下。十三年了,當時固然舉世矚目,但除非事後有專門去注意或研究,否則,詳細的情形一般也多半不很了解,而許多當時從媒體得知的內容,或許也早都忘記了。

這次重貼,我就一天貼一封信了。特別說明一點:我所略過的部分,我用了「……」,但作者文中有些地方也用了這個符號,因此就把作者使用的改成了「…」。

雖然很歡迎任何人就此文回貼或發表感言(中國網民也一樣,只是希望你們是真的「詳讀」過它再發言的),但為維持文章的完整性,請等到全部貼完再發表。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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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學運序幕
……
……
……
我們的行當是藝術。我們不是革命家。這場血跡未乾的人民起義首先是撞上的。

四月十五日,胡耀邦逝世。我們恰恰是十四日抵京。發表了我的報告文學《超越魯布革》的兩家刊物(《黃河》與《紀實》)為擴大影響,到京開作品討論會。因為一天的討論會後,緊接著有一個十部美國情節片影展,我們事先已通過影協訂了兩套票。……
……
次日……晚上,大家聚首時,電視新聞裡播出了胡耀邦的死訊。大家有些愕然。不知是誰說了句:媽的,好人都得早死!
十六日,朋友們準備返晉……
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下開始出現花圈。但這場注定要震撼全世界的巨大地震之震源卻在這離城市中心的西北方。如果咱們不去西北方,不去找遠志明,也許還不會如此迅速地捲入。
遠志明,《河殤》撰稿人之一,一位極為關注現實的青年理論家。……在查閱資料過程中,我發現了幾篇既入世,又有理論高度的文章。漸漸記住了一個陌生名字──遠志明。向你談起,你說與他相熟。於是我打算邀遠志明合作,請他再寫一集「知識分子」,並最後潤色全文。
第一次到青年政治學院遠志明家,他妻子說到人民大學看大字報去了。左等右等不歸,便乾脆借兩輛自行車,也去人大看大字報。很近,兩校相距一箭之遙。剛進人大校門,便見大樓上張貼著一些大幅輓聯,惋惜兩袖清風的胡耀邦之早逝,暗諷鄧小平、趙紫陽等腐敗無能,保守誤國。樓前水泥地面上,滿是摔碎的酒瓶碴子。再幾十米,百十張大小字報及對聯,火藥味兒可以嗅到了。再往前,學生食堂前花圈、輓聯、大字報也不少。圍觀者甚眾。你凡事細心,擠在人叢中抄錄。我到處轉,心潮澎湃;顯而易見,一場推進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的學潮正在拉開序幕!
回到青年政治學院,見到遠志明,來不及寒暄,更無暇談到電視片,大學生的政治熱情與勇氣激動了我們的心…
──就這樣,電影算吹了,咱倆每天北大、人大,青年政治學院一通瘋跑。我們很幸運,親自目睹了那星星之火怎樣飛快燃成燎原之勢。
傍晚,咱倆常流連於天安門廣場。短短幾日,紀念碑下已是花圈的海洋。勇敢純潔的青年在這裡發表簡短演說。市民們則報以狂熱掌聲與喝彩。人太多,咱倆擠不過去。時而微風掠過攢動人頭,把令人熱血沸騰的聲音蕩進耳輪。
──他們口口聲聲自稱為人民公僕,他們是人民的公僕嗎?
──不是!
──他們是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的老爺…
──對!!
──他們是今天的南霸天!黃世仁!
──對!!!好!!!(熱烈的掌聲)
市民們整齊的應和聲、喝彩聲在紀念碑下震盪。每一顆心都燃燒了。
風轉向了,又聽不清了。忽然身後響起一個聲音:「我來講幾句!」「好!」人們一聲喝彩,迅即形成一個新的中心。「大聲點!」「站高點!」圈外的人大喊大叫。於是圈內的人們將演說者簇擁到草坪的鐵欄杆上。咱倆支起耳朵,仍然聽不清這位自告奮勇者在講什麼。但一陣陣的掌聲和喝彩聲明確無誤地告訢咱們,那在地層下壓抑已久的地火終於開始運行。
……
四月十九日傍晚,咱們又在天安門廣場留連忘返。人們舉著大大小小自製的花圈,從連西長安街,從前門擁向天安門廣場。已很晚了,但人卻越來越多。雖然毫無組織,一片混亂,但卻有著共同感情形成的自然秩序。只要你手執花圈,或聲明要發表演說,人群會立即閃開一條通道,直達紀念碑下,數不清的自行車如「四、五」事件時期那般,在廣場邊上停放得整整齊齊。人們心中有著一個共同的默契:這裡是人民的天下,人民要自己管理自己。
十時許,一群大學生簇擁著幾個大花圈從紀念碑下來。有人呼喊著:走啊,到新華門去,送花圈!於是上萬人緊隨其後,緩緩向西而行。咱倆隨人群慢行至新華門,門前小廣場早已水泄不通。看不見前面發生的事情,年輕人就爬上行道樹,向樹下的人們不時「轉播實況」,「好幾排當兵的,手挽手和學生們扛呢…衝呢!好!…又給扛回來了…」一個垃圾箱上要站四、五人,踮起腳尖眺望,也負責「實況轉播」。不久,人群聚集數萬,塞滿了六部口以東的西長安街。交通斷絕。突然,有人喊:「不許打人!」於是數萬人齊聲吶喊:「不-許-打人!」一遍又一遍地,在深夜的長安街上響亮迴蕩。過一會,一舊友從第一排擠出來,捂著肚子說再不擠出來就要打死了。當兵的面上不動手,下面卻狠踢狠打。於是,被激怒的學生們一次次向朱紅大門發起衝擊。毫無組織的人潮一浪浪擁上去,又一浪浪被頂回來…
身邊有人奇怪:「衝個什麼勁兒?衝進去吧能幹嗎?沒看見門裡邊那兵都塞滿了!」又自語道:「把大門關了不就結了!開著門又不讓人進!」
的確,衝進去毫無實際意義。但戒備森嚴的新華門是這個政權的一個象徵,平日不准拍照,不准靠近,不准逗留,神聖不可侵犯。今天,憤怒的人群偏偏要衝一衝,象徵性地向這神聖挑戰。行道樹上爬滿了人,兩側「萬歲」的標語上爬滿了人,那一雙威嚴的大石獅上也爬滿了人,用屁股坐在石獅頭頂,揮舞著拳頭大呼小叫。往日之尊嚴掃地矣!而新華門又是從未關過大門的。新華門裡的主子們絕不肯關大門的。顏面何在呢?於是,死要面子的和存心要撕破那面子的演出了這樣一場有聲有色的活劇。
又一個浪潮擁過去了!我爬上那「萬歲」的標語,瞥了一眼:軍警的防線被撕開,學生們高舉幾個已在毆中撕得殘破的花圈奮力擁向大門。那門終於開始關閉。學生們把花圈塞進半開半閉的門縫,旋即被門裡黑壓壓的軍警扔了出來。又塞進去,又扔出來…
依我年輕時脾氣,早就衝到第一排。但今天,我意識自己的歷史責任:我是作家。我要做歷史的見證。我要盡可能地多看,把這注定要遭到鎮壓和醜化的歷史的一幕深深刻進腦海。咱倆手拉手從新華門東側又轉到西側。站樹下,繼續聽熱心的「現場轉播」。
忽然,六部口方向掌聲大作:一隊隊軍警跑步向新華門衝來。人們大鼓其掌,嘲諷地齊聲高呼口令:一二一!一二一!幾輛警車在軍警衝開的通道上急馳而來。很快,軍警們把長安街上的人群驅向人行道。一輛警車的擴音器聲色俱厲地威脅所有的人立即離開。上千軍警手挽手織成一道道羅網,一部分將新華門前的數百學生團團包圍,大部分開始從新華門前把人群趕向東西。指揮者顯然十分謹慎,軍警的驅趕行動很緩慢。人群毫無組織,確是烏合之眾,只好步步後退。軍警態度平和,沒有發生衝突。
已是二十日凌晨一時許。末班車早已收車,一輛三輪三十元拉我們回新街口小旅店。沿途都是返校的學生,有的騎車,有的步行。你擔心那些包圍圈中的學生,不止一次問我。我估計不會發生暴力事件,「最多幾個人架一個,弄上車送回去。」
可惜我只估計對了一半。確是幾個軍警架一個,但這二百左右被包圍的大學生都遭到了痛毆。驅逐了群眾,驅逐了外國記者,至夜深人靜之際,他們終於大打出手。數十人受傷,有學生被打瞎了眼睛。軍警調來一輛大公共汽車,把這些學生全部裝到北大。於是北大校醫院手中便握了證據。次日,消息迅速傳遍北京高校。在路過政法學院門口時,見一群學生激動地向過路的行人、汽車散發傳單,我接過兩張,上書被毆詳情及受傷同學名姓、傷勢。心一沈,想:這些蠢貨們又幹蠢事了!學生的血是好流的嗎?!
果不其然,所有高校都被四•二○血案震動了。任何一個稍有政治常識的人都意識到:火山爆發在即。


NO:296_1
LKK&SBB  於 2002/06/30 11:19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我不是革命家。我不過是一個旁觀者,一個想當歷史見證者的作家。我幾乎沒想過學生們應當怎麼辦,更談不到與他們建立任何形式的聯繫。但遠志明的一個電話把我拖入漩渦。回到旅店,一張電話條兒:明晨九時到人大X號樓找XX。
翌日晨,我按時趕到人大。校門外門衛嚴格檢查校徽、學生證,門禁森嚴。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看混不過去,只好到傳達室以假名填了張會客單。原來遠志明等人為了聲援學生的正義鬥爭,制止政府暴行,正醞釀發起一個上書共產黨中央和人大常委會的簽名。二十日傍晚大雨,學生們沒有大行動。那麼今天二十一晚,肯定將會有重大行動,且極可能發生流血衝突。政府已嚴令禁止遊行,並宣布明晨胡耀邦追悼大會天安門廣場實行戒嚴。──在這種情勢下,聲援學生,制止流血顯然是北京知識界義不容辭的責任了。
通過陳子明的關係借了輛小車,馬上出發徵集簽名。除了我和遠志明,還有咱們的老朋友──青年神話學家謝選駿,還有位女記者。急匆匆地走家串戶,向足不出戶的老先生們介紹情況。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已從家人子女處了解到不少情況,但還饒有興趣地聽我們談。雖然他們信仰、見解和黨派不盡相同,但在聲援學生,反對暴力上完全一致。跑了幾十家,沒有一位老先生拒絕簽名。女作家宗璞的先生很使我感動,他一直面含微笑傾聽著我們陳述,當宗璞簽完名後,這位音樂家謙恭地小聲發問:我也能簽嗎?他認真地簽上了名字。他完全明白這簽名將承擔政治干係,他更將這風險視為知識分子的天職和光榮。
……下午四、五點趕回人大,湊起名單,將公開信抄成大字報,火速在北大、人大等主要高校貼出。學潮初期,學生們都在晚飯後行動。必須趕在他們出發之前讓他們知道知識界同他們是站在一起的,他們並不孤立。這封信是這次學潮中第一次知識界大簽名。雖然因時間太短,只簽了數十名,但表明了中國知識分子終於勇敢地在政治高壓下同青年站在了一起。
為了影響中共的決策,制止幾乎肯定要發生的流血事件,這封公開信必須火速遞上去。看看屋子裡的人,我明白我只有唱主角了。不可能請哪位有聲望的老先生去送信,時間也不及了。在這場合,我年齡最大(四十三),知名度最高(作家),社會地位最高(政協委員)。
責無旁貸。
只是讓幾位同行者都清理一下口袋,將所有不必要的零碎都放下,做好有去無回的準備。這是肉包子打狗的買賣,自動給人家送上門去。
還是那輛車,那幾個人。車繞行,每個人都安排了一下家事,……你非要同去不可,一直追了出來。但車擠不下,而且我亦不想「連鍋端」。你只好佇在街邊,目送我們遠去。使我十分感慨的是,你竟沒有勸阻我一句。知我者曉明矣!
將車停放在六部口附近一小胡同,逕向中南海西門而去。司機數十米後尾隨──車上商量好,如我們在中南海門前被捕,他立即回去報信。女記者照像機充好電,準備在有關人員接信時撳動快門──積數十年人生經驗,知道中共在需要的時候可以賴帳,可以謊言連篇。
靠南邊一小門,警衛接過信看了一眼,堅稱這裡不是中南海,不負責遞信。照像機的閃光使他十分惱怒。跟這位小兵相持了一會兒,很覺無聊,便往北去那大門。警衛接信一瞥,大為光火,隨手將信擲地上,大叫道:我們不管!並憤怒地喝斥:不准照像!毫無教養的野蠻行徑終於激怒了我們,於是吵作一團。一身著便衣的年輕軍人出門詢問,口氣稍和緩,答應將信帶進去問問,囑我們在門口等。等一會兒,不見動靜,我們轉身便走,心想總算完成了任務。未行四、五十米,那便衣與一青年軍官追將出來,喝令我們止步。那軍官更是氣勢淘淘,一把扭住遠志明胳膊便往回拽。遠志明掙脫出來,大叫:幹什麼?別動手動腳的!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介紹道:作家、政協委員、大學教師、記者。那軍官見穿便衣者緩和了口氣,也不再擰住遠志明,一行人半押解式地被請入門內的接待室。他們顯然拿不準該如何處理這封致中共中央、全國人大常委會的簽名信。上書黨中央,在中國絕不是一件好事,他憑直覺即可判斷。但一行人堂堂正正送來,又使他們大惑。只有先禮後兵。於是倒了四杯白開水(倒茶可能要犯立場錯誤),將我們證件一一收去,登記,並在電話裡向他們政委請示。遠志明在警衛隊部幹過,曾任營長,稱熟知警衛部隊有責任轉交信件。軍人們態度更為緩和;遠志明顯然足夠當他們上司。最後請示結果:不收信,交人大會堂小西門人大常委一辦事機構。再待下去也是枉費口舌,我們起身便走。
出得門來,一看腕表,已被「請」進去四十餘分鐘。估計小車司機早就跑回去報信兒了。果然,小胡同裡車已杳無蹤影。為了不誤傳被捕消息,借一電話,但打不通。只好往人大會堂去。
原以為,致黨中央信任何機構都會火速轉送。就算是連人帶信一並收下,雖則無理,但總還是負責。萬不料踢我們皮球。一怒之下,決定先把信交香流記者,再去人大會堂,估計人大會堂也不會收。記不清是誰認識那家港報記者,在北京飯店打聽到房間號,將信副本留給他們。斗室內,幾名記者緊張地處理稿件,立即將信電傳至香流,說明日全文見報。對不起,黨中央,當你們首先是從外電中得知了信件的全文,不要怪罪我們!誰讓你們如此門禁森嚴,凶神惡煞!
人大會堂小西門警衛:將信交西門胡耀邦同志治喪委員會。
又一次做好被捕準備:囑女記者遠隨。
西門工作人員又將信拿去請示,出來表示致黨中央、人大常委會的信他們不收。我們氣憤已極,陳述一晚送信之經歷,聲言將信擲人大會堂門口便走。他又說:如果與治喪活動有關,他們可以收下。我們心灰意懶,再無精力與他討論是否與治喪活動有關,有關到何種程度。眾口一詞:當然有關。好不易讓他接住了這個燒士豆,如釋重負。想:倘若稍有效率,中央領導還可在外電之前收到信件。
此刻大約是二十一日晚十點。
唯一擔心今晚明晨發生流血衝突。疲憊往天安門廣場走去。

深夜的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十點多了,但許多人剛剛陸繼到達。人大會堂、歷史博物館、中山公園、文化宮附近的綠地和人行道上排滿了自行車。一方面是政府痛毆了學生一頓,又宣布了明晨戒嚴;一方面是血氣方剛的學生剛挨過打,決不會善罷干休。
……
除了紀念碑下,廣場西北角是另一個中心。人們在這裡翹首西望:學生們怎麼還不到?
二十二日凌晨一時許。大學生以令人震驚的嶄新姿態出現了。再不是散兵游勇、烏合之眾,幾十所高校首尾相接,十數人成一橫排,手挽著手。糾察隊手牽手拱衛著行進中的隊伍,為防止特務破壞,政府製造口實,任何人不准入隊。市民們一擁而上,裡三層外三層夾道歡迎。熱烈的掌聲不絕於耳,口號聲此起彼伏。望不到頭的隊伍,望不到頭的校旗、系旗、紅旗、標語在午夜的微風中翻動…我們熱血澎湃,情不自禁地高呼:「大學生萬歲!」周圍的群眾也隨之振臂高呼。大學生的隊伍裡則爆發出「人民萬歲!」的口號聲。稍一走動,便可發現每隔幾十米,便自動聚成一個口號中心。市民們狂熱地向青年們表示敬意,勇敢地喊出自由民主萬歲、清除腐敗、打倒官倒的心聲。這熱烈應和的場面是前所未見的。我感到眼睛潮濕了。
……
便衣們異常活躍,有的拍照,有的盯人……
……
當最後一個學校走過,我看看表:學生隊伍通過廣場西北角入場花了整整一個多鐘頭!
紀念碑前,學生們圍成一個巨大的圈子。
我發現學生的方陣並不嚴整,有的學校人多,隊伍便從方陣中伸出長而單薄的尾巴。而今晚是嚴峻的。我剛向朋友們說完,學生們便調動開了隊伍,很快,一個嚴整的無懈可擊的方陣形成,由男同學組成的糾察隊將方陣嚴密包圍──一個作好了挨打的充分思想準備的陣勢穩固地占據在天安門廣場中央!
感嘆極:一天一夜功夫便迅速成熟了!原來無人出頭組織,散兵游勇,是懼怕共產黨秋後算賬抓頭頭。但四•二○一通臭揍,鮮血剎那間點燃了青春的勇氣與智慧。或者在專制暴政面前低頭服輸,永不再提什麼自由、民主;或者組織起來,聯合起來,為推進祖國的民主化進程抗爭奮鬥。他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歷史,選擇了被迫害、被鎮壓與被屠戮,選擇了流芳百世的光榮。面對專制暴政,可以說有了勇敢便有了一切。一代精英,智慧與才能是無盡無竭的。為了把握鬥爭方向,他們統一了口號、標語;為了防止共產黨栽贓,禁止外人入列,禁止隨呼外人領呼的任何口號;為防止軍警衝擊,又擺出了最牢固的方陣…原來,我並不十分重視這代大學生,現在滿懷敬意。
……有關信的一切已然拋諸腦後,現在擔心的是會不會發生流血事件。他們三人認為不會了,而我堅信在天明之前必然會發生大規模鎮壓。中國人死要面子的傳統在統治者那裡更成為高度政治化的信條。挽不回失去的面子,則自認為是自己統治崩潰的開始。我不斷看表,不斷地喃喃自語:「就要開始了,就要開始了…」早有群眾傳來消息:中山公園內屯兵一 - 二個師,公主墳以西一個什麼地方三個師已整裝待發…這種時刻,我們唯有與學生們患難與共了。
只是在幾輛清掃車開始清掃廣場時,只是在頭班公共汽車驚詫不已地緩緩駛過天安門廣場時,我才長出了一口氣:看來,鎮壓已不可能了。強盜殺人越貨,妖魔鬼怪作祟,流氓政府施暴,都喜愛風高月黑夜。而太陽就要升起。
……
天色大亮。學生們起立整隊。通宵未眠的各校學生領袖頻頻開會。廣場四周,軍警頻繁調動,迅速斷絕交通,實施戒嚴。例行的升旗儀式,當國旗寂寂爬升之際,十幾萬學生面對國旗,齊聲高唱國歌。不久,軍民雙方都完成調動,靜候追悼會開始。
學生們提出派代表瞻仰胡耀邦遺容、靈車按慣例在天安門廣場繞一周(「送耀邦最後一程」)、政府總理李鵬與學生代表會面等數條要求。隨即,雙方進行了多次接觸。一會兒,隊伍裡傳出消息:政府方面不能同意學生的條件,並要求學生退到一定的位置…
又過一會兒,一隊士兵從天安門廣場西北角跑步入場,由北向南,迅速地緊貼著學生隊伍在學生與廣場西側馬路之間布置了一條警戒線。象徵性的兵力,使人感到這是火力偵察,試一試學生領袖神經的剛性。微薄的兵力使十幾萬大學生感到一種含有侮辱性的挑釁。一聲令下,學生隊伍整整齊齊地向西邁進十數米,那可笑的警戒線立即淹沒在憤怒的大海中。在學生們的詰問和宣傳教育下,那些農村兵不知所措,惶恐不安。見狀,軍官下令撤回了那隊士兵。
擺列好的學生方陣威武雄壯,旌旗飄揚。抄錄著憲法有關幾個自由條款的大標語牌,「新聞要講真話!」「打倒官倒,鏟除腐敗!」「自由、平等、博愛」等橫幅面對人大會堂,蔚為壯觀地部署在隊伍的前列。
又是一聲令下,十幾萬人的方陣整齊向人大會堂推進十幾米。
送去「通牒」:如還不迅速答覆我們的要求,每隔十分鐘向前推進十米。
──哪學來的?!有克制的,緩慢地施加壓力!
李鵬允諾會後接見,方陣停止了任何調動。上午十點,追悼會開始。學生們秩序井然地組成了追悼會真正的「主會場」(人大會堂內人說)。與遺體告別後的部分官員、名流步出東門,站高高台階上眺望這壯觀無比的群眾場面。口號聲如巨雷,轟擊著人大會堂的花崗岩牆,隆隆發出回聲。(事後,參加了人大會堂內追悼會的人說,聽不清外面在喊什麼,但那喊聲如陣陣雷鳴。)
不多久,一直保持著克制與耐心的大學生終於得到了一個消息:李鵬無意會見學生,並已不知去向!蒙受輕侮與欺騙的大學生怒不可遏,猛然失去控制。學生領袖們決定作最後一次努力,由當時北大自治學生會主要負責人郭海峰等三人,手舉請願書,在人大會堂台階上長跪請願。(有人不同意下跪。當時現場指揮之一,北大作家班張伯笠:我們什麼時候站起來過!)我相信全世界都看到了這個極富象徵意味的悲壯的場面。北京也到處貼滿了一張富於歷史意義的照片:兩根巨柱頂天立地,分居左右占據了二分之一畫面。正中國徵高懸。最下端,台階上跪著三個小小的人影,居中者(郭海峰)一個長紙卷高高舉過頭。其時,台階上的各級達官貴人,竟無一人敢於轉呈,直跪得郭海峰昏倒在巨大國徵之下。
止不住的淚在所有熱血青年面頰上奔流(有的軍警也流下了默默的淚),廣場上頓時哭聲大作,有的學生哭暈了…
這就是共產黨!這就是人民政權!
「女生靠後,男生上前!」學生們泣不成聲地高呼…情侶們緊緊擁抱告別,任憑熱淚長流…懷著對這個腐朽政權的絕望,學隊伍失去控制地向警戒線衝去…有的地段衝開了,但更多的軍警又堵上來…「跟他們拚了!!!」…
及時冷靜下來的學生領袖終於控制住隊伍,十幾萬學生擦拭著不盡的淚,撤回學校。數萬市民也沉痛地離開廣場,並把這絕望與憤怒傳遍全北京。


NO:296_2
LKK&SBB  於 2002/06/30 11:22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當晚,氣氛頗緊張,盛傳各高校要實行軍管。咱倆又匆匆混進門禁森嚴的北大。我急著叫人找來學生領袖,要專門同他們談一個問題:絕食。這是一個屢試不爽的強大的群眾鬥爭武器。在一間學生宿舍裡,王丹、郭海峰、熊焱(?)與咱們見了面(在場的還有作家班張伯笠、陳建祖)。簡單寒暄兩句,立即進入正題:如果當局實行軍管,不准貼大字報,不准示威、請願,不准出校門,便可立即宣布絕食。既不違法,又是困境中最有力的鬥爭方式。我向他們簡略講述了文革中我親自參與的一些絕食鬥爭。只要有數十人宣布絕食,就會有數百上千人響應,就會有數萬人圍觀,捐款捐物捐藥。而絕食者的請願條件,便立即會成為全社會的議論中心。過二十四小時,體弱者開始昏倒;過四十八小時,開始大量昏倒;七十二小時是一重要臨界點,每一分鐘都會有救護車呼嘯而去;穿梭不停的救護車將成為這座城市的主要景觀;在政治高壓下平素沉默不語的社會,立時會燃成憤怒的火山…此外,我對他們堅持非暴力的和平方式表示大加讚賞,回顧了文革武鬥給人民帶來的痛苦;暴力脫離民眾,而且,暴力往往導致新的專制獨裁…我提請他們注意:盡快通過全校大選,成立合法的新學生會,盡快出版自己的報紙,以事實上的組織與出版物來爭取憲法上一紙空文的結社出版自由;穩定領導核心,不要搞書生氣十足的大民主,走馬燈似地撤換領導核心…還有,盡可能不要與方勵之先生接觸,一是保護方先生夫婦,二是自我保護,不要給當局製造任何鎮壓的口實…我們談得十分融洽,除絕食外,其他各項他們都已開始考慮、落實。王丹、熊焱走後,我留郭海峰(北大國際政治系研究生)多坐了一會兒,因為近日他是頭號人物。他嗓音沙啞,疲憊不堪地談到歷史把他推到這個位置,不論有無經驗,有無思想準備,他都只有幹下去了。失敗了,無非坐牢、殺頭,這些下場,他已經反覆想清楚了…他走後,咱們十分感慨,為他們的勇氣、犧牲精神和政治上的迅速成熟。如果說原先我對這些在一夜之間冒出來的學生領袖還不了解、不信任的話,那這次促膝長談之後,我感受到他們在思想、政治、組織能力上的成熟。我長他們二十來歲,但年齡並不能說明一切問題,這一代新人的集體智慧完全能承擔歷史賦予他們的光榮使命。特別是咱們在仔細看了北大三角地的大字報之後,更感到完完全全的放心。──大字報的內容,已從發洩不滿,批判現實而迅速轉向鬥爭策略的討論。一位學生領袖,只要到三角地轉上一圈,就會找到幾條戰略,幾十條戰術以供選擇。有中國最優秀的幾代知識分子的集體智慧(教師已大批投入大字報討論),大可不必杞人憂天矣!
學運激動人心的推進,使我深感後生可畏,不禁油然而生愧疚之情。年輕人勇敢地站出來了,而我們這些所謂的「人類良知」、「靈魂工程師」呢?我強烈地希望中國知識分子與作家骨頭也硬起來,跪久了,至少也應站起來遛達遛達!我想起了大洋彼岸的劉賓雁。我給他通了電話。……
……呼喚改革與民主,這是中國知識分子尤其是中國當代作家的天職,但我們其他人又到底幹了些什麼呢?春日解凍,我們大呼小叫;乍暖還寒,我們明哲保身。在慕尼黑一位德國友人家,同張潔居然爭執起來。我指責他們(這些知名度高的作家)在危難之機袖手旁觀,每次都讓劉賓雁去衝鋒陷陣挨槍子兒!張潔一句話噎得我喘不過氣來:那麼你呢?你也完全可以去做些什麼嘛!我在心裡默默自語:我會的。位卑不敢忘憂國,我會去做的!
我明白:這一天終於到了!不管我們是否已做好充分準備,歷史向我們發出了召喚!
學運在沉思中醞釀著新的高潮。
大約是二十五、二十六日,咱們迅速抽空返晉數日,安排工作,換洗衣服,補充糧餉(未曾料想學運徒起,在京逗留日久)。二十六日《人民日報》將學運定性為「動亂」,二十七日爆發規模空前的示威遊行。在太原,匆匆處理了一些事務,又忙慌慌趕赴北京。一面參加中國影協一九八八年電影《金雞獎》評選委員會工作,一面密切關注著學運發展。據我觀察,學運的高潮已過。二十二日遊行集會是對四•二○血案的反應,且正值胡耀邦追悼會;二十七日大遊行是對四•二十六《人民日報》社論的直接抗議。政府的態度一直較為克制(除四•二○大打出手),不管是出於何種原因。特別是又舉行了幾次電視轉播的對話活動,雖然很虛假,但總不是激化矛盾之舉。因此,正在準備中的五•四大遊行看來只能是紀念性成分居多無的之矢。
到評獎委員會報了到,馬上找個藉口請假,連夜趕到北大作家班,準備參加次日的「五•四」大遊行。應當承認,直到那時,我還未真正「下水」,更多的是「歷史的見證者」。這次帶上了我從美國買的「傻瓜」相機,騎上輛自行車,一直跑在大隊伍前面拍照。
軍警的第一道防線設在友誼賓館十字路口,距人大校門一箭之遙。人大隊伍從校門出來,按行進隊列停在軍警防線前百多米,等候與北大、清華等校隊伍匯合。整個十字路口被群眾堵得水泄不通。樹上,因交通斷絕而停駛的各種機動車輛上,四周的樓上,擠滿了看熱鬧、助威的老百姓。數百軍警手挽手嚴陣以待。群眾則與軍警相距五十米對峙。這五十米是整個路口上唯一的空白地帶。中外記者及老百姓的攝像機、照像機都集中在這裡,等待著學生隊伍衝擊防線的場面。
總是人大的等得不耐煩了,北大清華未到,他們的紅旗開始緩緩移動。一時間歡聲雷動,路口上數萬群眾齊聲吶喊、鼓掌。軍警們面部肌肉緊張,挽緊了手,準備抗擊。待那些旗幟飄然而至,空白地帶驟然消失,連記者們也衝到軍警面前,一邊和他們扛臂子,一邊亂掀快門。──如刀切奶油,隊伍輕輕地衝決了防線,如潮的人流迅即將被衝成一段段的軍警淹沒。被衝散的軍警在人流中奮力逆流而上,去尋找自己的團伙,一團一伙地聚在一起,以克服在萬民敵視、嘲弄中油然而生之孤獨與恐懼。
第二道防線在白石橋首都體育館西側、紫竹院公園東門口。估計遊行隊伍快到,從體育館背後又跑步衝出一隊軍警增援。遠遠望見第一面旗幟時,與軍警對峙已久的群眾便開始擁動。在群眾的巨大壓力下,軍警的人牆開始動搖、變形。突然,軍警喊聲大作,向群眾發起反擊。這喊聲委實把人們嚇一跳,不知他們要幹什麼,驚愕間,軍警反把群眾衝得倒退二、三十米。這一回,真實地透露出一種心理:在中國,軍警與老百姓的關係是貓與老鼠。老鼠被貓吃慣了,無論如何克服不了內心深處的懼意。軍警發一聲喊,數倍於他們的群眾可說是被嚇退的。驚魂初定,緩過神兒,才重新貼上去連損帶挖苦地罵。
這時,人大、清華、北大、民院等校隊伍已在行進中匯合。大隊前百餘米,一自行車上綁面一米高的三角旗,有清華字樣的。這面小旗竟成了發起衝擊的信號!只要有旗幟,不管是百面十面還是一面;只要有學生,不管是百個十個甚至一個;群眾立刻勇氣倍增,萬眾一心衝上前去。軍警也很頑強,雙方來回擁了二、三分鐘,十數層的人牆終被衝破。當學生大隊到來時,軍警已撤到馬路兩側,擺成「夾道歡迎」的陣勢。幾乎每一小隊學生都向他們揮手致意,並唱起電視劇《便衣警察》中的插曲。警察們默默無語,而那些傻二哥似的農村兵都氣鼓鼓地忍不住同身邊的老百姓吵。
隊伍行經復興門立交橋,這是一個摧人淚下的雄偉場面。橋上橋下橋邊,在所有不同的高度上,一切可以立足的地方都站滿了人。遊行隊伍的口號聲在橋洞裡發出海潮似的陣陣迴響,數以萬計的群眾發出經久不息的歡呼,人人面帶笑容,熱淚盈眶,拚命歡呼、鼓掌!一陣又一陣巨大的聲浪在每一個人心底震盪!我的眼睛也潮濕了。我感到我的心在與整個民族一起跳動!我越來越清晰地覺察每一次遊行都是一次凱旋。與想像中的示威遊行頗不相同,這裡沒有敵視,抗議,憤恨(或主要不是,或越來越不是),這裡是一片歡樂!更準確地說,一片解放的歡樂!在共產黨高壓政治統治下,人民的壓抑、不滿、反抗,在此刻暢然渲洩。至此為止,口號在嚴格控制下較為平和。標語如有指向鄧、趙、李的,也皆為規勸,最多是諷刺,連「打倒獨裁」也極為罕見。但重要的不在於喊什麼,而在於喊了。那些充滿陽光的日子,人們可以自由地說,自由地笑,自由地喊,自由地歡呼。人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本應如此的自由,人們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北京,在春末夏初的那些時日成了人民的天下!
立交橋東的長安街上,又有一道封鎖線。在懸殊的力量、心理對比下,仍然沒有發生嚴格意義上的衝擊,仍然隊伍前面是群眾,仍然是一走過去了。
長安街上已見不到一輛汽車。如盛大節日一般,人們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徜徉。
從六部口起,我加入了遊行隊伍,在北大作家班的旗幟下向天安門廣場行進。陳建祖(北大作家班班長)曾對我說:在隊伍裡和隊伍外完全是兩種感受。的確如此。在隊伍之外,更多的是欽佩。在隊伍裡,你原來油然而生的那一份欽敬之情成十倍成百倍地傾瀉在你自己身上。夾道歡迎的掌聲、口號聲、笑臉使你感到你正處於歷史的中心,使你感到你肩上那不可推卸的歷史的責任!特別在天安門廣場入口,所有的松樹、電桿上都爬的是人。無組織的老百姓把遊行隊伍壓擠成一條細線。有的地段,幾乎成了單行。他們高舉雙手在頭頂狂熱鼓掌,他們爭先恐後伸出手同你緊緊相握,他們歡笑著作出V形手勢向你歡呼…你難道不會感覺到整個民族的灼人的目光?特別是當他們看清楚「北大作家班」大旗,「作家是民族的良心」的大橫幅時,「作家萬歲!」的口號聲震得我心發顫!我獲得過各種級別的榮譽,從地區到全國乃至世界性的,但沒有那一次能有這種感受!那些獎最多不過說明你事業的成功,而此刻你感受到的,是一個歷盡苦難民族的淚花閃爍的注視。不管你是一流二流還是末流作家,不管你寫得真誠、痛苦還是玩世不恭,不管你是劉賓雁式的入世,還是老莊式的出世,也不管你認為文學是為人民服務,是表現自我,還是生命的假想的實現──此刻,除了自責、自謙,除了歷史感、正義感,你都不可能有其他感受。
到達天安門廣場,隊伍坐下來休息。魯迅文學院──北大作家班,一東一西,兩支在京進修的作家隊伍匯合了。魯院的一些同行過來同我握手,合影。
在我們視聽不及的廣場中心,各高校聯合發表的「五•四」宣言已宣讀完畢,並同時宣布了復課。次日,絕大部分高校陸續復課。學潮似乎已是尾聲。
但北大三角地卻又掀起新的波瀾;討論學生運動向何處去?除了大字報,廣播站樓下又設了個「自由論壇」。一張桌子,一個麥克風,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演說,討論。在兩三天的時間裡,幹下去的輿論成了壓倒之勢。
理論:政治體制改革舉步維艱,成了已初見成效的經濟體制改革的絆腳石。在這決定中國改革成敗的關鍵時刻,旨在推進政體改革的學運不能半途而廢。
實際:除了宣傳群眾,我們一無所獲:政府對我們提出的各項合理要求,至今尚未答覆一條。全國學運剛起,北大對全國的民主進程應負歷史的責任。(那幾日,一些外地高校學生赴京,見北京匆忙宣布復課,大為憤慨。有些在北大發表演說,介紹外省學運,稱:我們是為了聲援你們,我們剛幹起來,你們就不幹了?!)
最後,這個民主的策源地舉行了一次全校學生的民主表決:以宿舍為單位(因未復課)……表決結果:百分之七十宿舍投了罷課票……
於是,北大宣布繼續幹下去。
其時,首都高校自治聯合會已成立。經過調查,北大宣布:五•四宣布復課,並未徵得多數學校同意,只是個別學生領袖的主張,因此,否認這個復課聲明。
看來已疲軟的學運開始醞釀新的高潮…

NO:296_3
怪了  於 2002/07/01 01:54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真是奇怪?????
這就是他寫給老婆的信?????
是信????

NO:296_4
promises  於 2002/07/01 02:40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哈哈哈,,怎麽看都是反華文章而已,,
是給老婆的信?

我理解當年參加過六·四運動學生的心情
他們本意也是爲了反對腐敗分子、爲國家更加民主、有個好的將來作想。
但是在某些企圖分裂祖國的反華分子的挑撥、煽動、帶領下
把一場很好的運動搞成了暴動。
這件事情主要責任應該在反華分子!
他們利用了這些學生們作爲反華工具。


NO:296_5
讀讀樂  於 2002/07/01 02:46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反華?

閣下”反華”兩字中”華”字的意思代表的原來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嗎?

PS.請閣下了解一下,此站三問不答的後果∼∼∼這是第二問了喔!


NO:296_6
promises  於 2002/07/01 03:17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以我個人觀點答:yes!
那你認爲這是給老婆的信?
哈哈哈,,

NO:296_7
讀讀樂  於 2002/07/01 03:28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讀讀樂  於 2002/07/01 02:46
反華?
閣下”反華”兩字中”華”字的意思代表的原來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嗎?

promises  於 2002/07/01 03:17
以我個人觀點答:yes!∼∼∼哈哈哈

AA:
既然閣下認知道”中華民族”等於”中華人民共和國”,那小弟再虛心的請問一下,”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幾年啦?!”



NO:296_8
promises  於 2002/07/01 10:09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你要搞清楚:反華勢力所針對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
中華民族就包括了中華民國在內的一切中國人!

NO:296_9
讀讀樂  於 2002/07/01 11:59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promises  於 2002/07/01 10:09
你要搞清楚:反華勢力所針對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
中華民族就包括了中華民國在內的一切中國人!
AA:
閣下不是說”中華民族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嗎?
反華可別把台灣算在內喔!∼∼∼(中華民國祇是目前台灣將就用的名稱而已!)
64是反華份子的策動?。。。那閣下的意思是香港也反華囉?
照閣下這麼說,香港人不是華人,絕對有權獨立囉?

NO:296_10
LKK&SBB  於 2002/07/01 18:01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第二封信 五•一六聲明

……
……
……
五四之後,學運醞釀著新的高潮。其後的一次自行車遊行中,我們設法加進了知識分子色彩。那時趙瑜(報告文學作家)已到京,住北大勺園。那次遊行大約是五月十日。遊行前日晚,我們商定通知盡可能多的青年作家,並一律佩頭帶、披帶。頭帶寫簡短口號,披帶上寫姓名,代表作。對於中國知識分子的軟弱性,咱們從來有看法。我不止一次跟你談,作家是既得利益者。教書的,搞研究的知識分子,工作條件、生活條件變化不大,因物價上漲,甚至還有下降的趨勢。作家稿費標準太低,但畢竟有工資外收入。近年來,生活、寫作、旅行、住房各種條件的改善,無疑走在知識界前頭。譬如咱們家,近一百平方米住房,滿舖地毯(雖然是化纖的)、彩電、冰箱、吸塵器、音響,每人一間書房…但作家,咱們這些以人類命運、靈魂為對象的腦力勞動者,決不能為物質所左右,決不能誰給奶吃就認誰是親娘。作家是人類的良知。在這場決定中國命運的鬥爭中,作家首先應當是一個有正義感、社會責任感的公民。我們決定通過這次遊行,影響整個知識界全面投入這場以學生為先導的愛國民主運動。大家都明白,作家是一個個一眼就記住的名字,稍一動作便會招致他們的仇恨與報復。但是別無選擇,只有大曝光了。
作家班班長陳建祖(詩人、記者)是我多年摯友,一切都只有依託作家班去辦了。陳建祖給他的弟兄們佈置好任務,一切就緒。次日午,以作家班為先導的北大隊伍在熱烈的掌聲中走出校門。數千群眾、記者聚在北大南門,外國記者搶占了附近的制高點,早已架好攝像機恭候。作家班特地製了面新旗。頭上的標語與胸前的名字使人們敏感到遊行成分的變化。街邊的人出聲地唸著我們的名字,爆發出陣陣掌聲。一路上並無軍警阻撓,隊伍很快到達政法學院。這裡已是人山人海,附近各校隊伍都到此集合。北大隊伍繼續前進,在行進中各校陸續跟上,自行車的長龍一眼望不到邊。進城後,蘇曉康、徐剛、徐星、王兆軍等作家陸續加入隊列。不知誰通知了史鐵生,這位癱瘓的作家究然搖著輪椅出現在我們隊伍的前邊。他是我的老同學,多年的知己。我騎著車,一手推著他的輪椅,走在隊伍最前列。我們一左一右是兩輛作家班租來的平板三輪。三輪上放著兩台錄音機,交替放國際歌和國歌。鐵生的人品和作品,在北京有口皆碑,頗有影響。他的形象,無疑為作家的第一次遊行增添了色彩。一些外省的作家歡呼著衝進隊伍。他們沒騎車,便爬上那兩輛早已超載的三輪車,狂熱地揮舞起大旗。
在人民日報社前,我們的隊伍被人群堵塞。聚在人民日報前的群眾對作家們的出現甚為激動。許多人擠進來要我們簽名,記者們也擠進來採訪。隊伍幾乎被擠散。這裡是呼喊新聞自由,罵官辦報紙最好的地方。只要一喊:「新聞要講真話!」「《人民日報》胡說八道!」等口號,《人民日報》院內樓上的新聞工作者們就使勁鼓掌。罵得越兇,掌聲越熱烈。很有趣。
過了人民日報,隊伍解散。作家們碰在一起不易。我叫住……等人,到王兆軍家去議議今後怎麼辦。……討論結果定下兩條:1.由蘇曉康和我共同起草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就目前時局的政治聲明,搞一次知識界大簽名運動;2.訂下時間、地點,召開一個範圍更大的各界知識分子的座談會,商討怎樣行動。
與曉康原商定先由他寫一稿,我再改一稿。但兩天後趙瑜急匆匆到金雞獎評審委員會來,說曉康有事,把只寫了一半的稿子扔給了我,毫無辦法,我只好來幹這將來肯定惹麻煩的活兒了。……
知識界的小會,由於地點未安排好,臨時轉移到魯院附近的一家餐廳(招待所?)。這天大約是五月十二日或十三日。到會的有三、四十人。由我、曉康、趙瑜主持。大家先各自談了最近的情況,然後討論怎麼辦。有人提議成立知識界的組織,立即遭到否定,不願引起當局神經過敏。文藝、理論、新聞等各界知識分子很難湊在一起,眾說紛紜,看來已極難形成一致意見。
我只好讀了由我和蘇曉康起草的聲明,並提出了全國大簽名的設想。不料一致同意,會議馬上轉入討論如何分頭徵集簽名事宜。聲明原則通過,由我再修改一遍,與會者都簽了名,遲到的劉再復(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所長)痛快地把自己的名字簽到第一個。
散會之後,蘇曉康提議到嚴家其家徵求一下意見。……嚴家其看了草稿,提了幾條意見,後來我修改時基本未採納,因行文要求簡練,文體不能過於文學化、散文化。他主要的貢獻是提議易名為「五•一六聲明」──十幾年前毛澤東主持制定的「五•一六通知」,把中國帶入了一個災難的深淵,而今天,在我們發表這個聲明之際,愛國民主運動方興未艾,中國的前途充滿希望與光明。──這主意,這響亮的名字博得了我們連聲喝彩。
找不到打印處,與我們一路同行的老鬼(記者、作家)說他家有一台電腦,他來幹。……
在知識界的座談會上,已初定五•十五舉行知識界獨立的盛大遊行。時間不多了。
五月十三日,學運形勢急轉直下,以北大為主的數百名學生忽然宣布:絕食!要求並不太高,一是否定四•二六社論,肯定學生運動是愛國民主運動;一是政府立即與各校選舉產生的「對話團」進行公開的、實質性的對話。
這是五•四之後醞釀的結果。
四•二六社論及學生們跪呈請願書無人理睬之傲慢、腐敗,激起了無法平息的憤怒。其後,北大陸續貼出幾張大字報,從校志上抄錄了舊軍閥、段琪瑞政府、「人民公敵蔣介石」等對待遊行、請願的故事。總之,態度都可以,比李鵬政府強多了。如果他們是今天共產黨官員,早就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開除黨籍,全黨批判了。例如某北平軍閥制止學生遊行,軍警與學生發生衝突,逮捕了一批學生。學生代表旋即求見,講明遊行目的。該軍閥聽後,承認學生遊行愛國、即刻謝罪,釋放全體被捕同學。又例如清華某教授為要求政府抗日,宣布絕食,並南下赴南京請願。蔣介石立即接見,親自唸了該教授請願書,表示堅決抗日。教授長跪,熱淚橫流,要求蔣不要食言。蔣亦跪地垂淚,發誓抗日。閱畢,誰人都會感到今不如昔。共產黨在人民面前的霸道、狂妄、冷酷無情,在近代史上幾無先例。
聽說是北大王丹發起,我心裡一震。如果絕食有了善果,推進了政體改革,一切都好說。如果出了意外,我是難辭其咎的。
中午,北大二百絕食同學進入天安門廣場;我聞訊趕到已是傍晚,正值清華、北師大、科技大、北航、理工等校絕食隊伍入場。在場群眾不多,數千而已,氣氛不是大遊行似的興奮,壓抑、輕微的悲壯。標語口號已成哀兵必勝之勢:「絕食請願,實屬無奈」、「絕食,不吃油炸民主」、「剷除官倒,從中央做起!從領導做起!從現在做起!」「媽媽,我餓,但我吃不下」、「改革需要犧牲」、「永別了,媽媽」…
當一面巨大的黑色的「絕食」大旗在紀念碑前正中旗桿上升起時,我眼中含滿了淚。在這個巨大的廣場上,也許只有我一人才明白學生們邁出了怎樣的一步!破釜沉舟,義無反顧!這是退縮與堅定的界溝。一旦越過,你便再無退路。青年們在宣誓了:「我立誓,為了促進祖國的民主化進程,為了祖國的繁榮…」心裡油然而生由衷的敬愛。我不了解他們內部討論與決策的過程,但他們分明把這進可攻退可守的超級武器運用於擺脫低潮,把民主運動推向前進。這就是赤誠、勇敢!這就是智慧!
南來的風,鼓起了繫於兩根旗桿間的絕食大旗,如一面黑帆。這黑帆將載我們去何方?我說不清。也許,我們將抵達民主與自由的彼岸;也許風暴將把一切都埋入深深的海洋。無論結局如何,這些勇敢的年輕人都將付出沉重的代價!
難道歷史的車輪要靠代代精英的鮮血來潤滑?!
根據「絕食請願團」正式宣布,絕食從五月十三日下午五點二十開始。
患軟骨症的民族不應忘記這個時刻。

絕食使北京氣氛驟然嚴峻。
五•一五晨,正當我們在北大緊張準備下午的知識界大遊行時,《科技日報》女記者韓虹等二人來,找到我和趙瑜,說新聞界的頭頭自視頗高,不願意參加,要遊就新聞界遊。什麼時候了,還這等無聊!韓虹擔心下午能不能遊起來,問我們怎樣辦?能不能遊起來,我亦心中無數。向來軟弱的知識分子,能不能出息起來?且遊行並非任何權威人物和組織正式發起,是否有號召力?真教人心中無數。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五•一五遊行,是在知識界座談會上大家商定,委託我和趙瑜具體組織的。難道我們兩人馬上通知停止?和趙瑜、陳建祖等商量一番,決定一切按計劃進行,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在勺園留學生樓,和趙瑜一人把一個電話通知:下午兩點,到復興門立交橋集合。
不知趙瑜如何,我的思想鬥爭是激烈的。這知識界第一次大遊行,並非上帝都可以原諒其犯錯誤的青年學生。軍警設防戒嚴怎麼辦?衝不衝?不衝,將來,還能否問心無愧地在著作中宣揚為自由民主而鬥爭?衝,後果如何?這是一次事前大事聲張的「非法」遊行(不可能秘密活動),當局肯定了解一切情況。如果他們足夠聰明,在復興門立交橋集合地事先戒嚴,使我們無法形成隊伍又該怎麼辦?我和趙瑜是大家委託的總指揮,指揮這種千軍萬馬的群眾場面我有把握,但一旦發生意外,在大混亂中我能否控制住局面,保證不發生任何暴力事件?我是趙瑜的老大哥,發生一切意外,我是罪魁禍首。起草「五•一六聲明」已經夠我蹲幾年的了,再加上中國知識界第一次大遊行的組織者、總指揮!我不能不算算我的刑期。共產黨炮製的那個違反憲法精神的遊行示威條例要求登記組織者的姓名、住址,正是為了給你預訂牢房。
現在回想起來,我很慚愧。特別是想起那些赤手空拳,以自己血肉之軀捍衛民主大業,最終橫屍街頭的犧牲者們,我實在問心有愧。但我當時確實有這些「活思想」,這是無法自我欺騙的。我不是英雄,事前事後我都自覺到這一點。我最多只能做到歷史負予重託時咬牙挺住。
由北大出發的隊伍有陳建祖指揮,以他的幹練和威信,我們可以完全放心。我擔心的是前邊路上,是復興門集合點。出校門,求一輛三輪摩托帶我們,對方一開口就是二十元。趙瑜佩上了總指揮的肩披,一路上,人們向我們鼓掌歡呼。從北大到白石橋,路上滿是帶著旗幟標語的騎行者。我懸起的心放下一半。原以為在政府高壓下去不了多少人,已和趙、陳等商量好,有幾十個人也遊!特別囑咐作家班一定準備幾塊白布,上書「歡迎加入我們的隊伍!」以期望在行進中壯大。現在看來,多慮了。
看時間尚早,決定和北大大隊一起走。隊前是幾幅白布寫的「中國知識界」大橫幅黑體字,很有氣派。隊伍越走越大,到白石橋,估計已近萬人。
到釣魚台前路口,突然數百軍警跑步出來,組成一道封鎖線。我的心一下提起來。和趙瑜跳下車便衝到隊伍前面。那騎摩托的叫我們付錢,我們哪裡顧得上,早已跑出數十米。我想全力避免衝突。和軍警交涉了一會兒,弄清楚他們只是不讓我們直行,怕途經國賓館喊口號,戈巴契夫正下榻釣魚台。這才鬆了口氣。往東拐,他們不管。大家跟軍警道了謝,在陳建祖指揮下,龐大的自行車隊保持著非常良好的隊形向東拐去,順阜外大街向復興門行進。我們沒車了,跳上別人的後座。猛然想起我裝照相機的小包還在那摩托車斗裡。想回去找,那摩托車肯定還停在路口等遊行隊伍過去。但不知前面馬上會發生什麼情況,我不能離開隊伍。算了,頂車費了。
到得復興門立交橋,只見一片大遊行出發前的混亂。幾條聯接上下橋的弧車道上,一個個隊伍正在集結。軍警未見,人卻至少有數萬之眾。一切擔憂頓作煙雲散。囑建祖把隊伍帶到最前面,然後跑步上橋,大致安排橫幅、隊伍順序。二點半,遊行開始。隊伍排成二十餘人的橫排前進。最前面,是抄在幾幅白布上的「五•一六聲明」要點,由六人低拽著而略有斜度。緊隨其後,是高舉起的「中國知識界」大橫幅。再後,與橫幅保持十米距離,是手挽手的第一排,是知名的作家、教授、記者、編輯、理論家。原本我最擔心的是組織不好糾察隊,但未經組織,我們大隊便被一支強有力的糾察隊保護起來。細看,大約有各單位的年輕人,有大學生,有市民中的小伙子。這些自告奮勇者以無比的忠誠和自覺維持著秩序。快到天安門廣場時,我到最前面去看了看,原來,為我們開道的糾察隊,僅隊前就至少有上千人。
隊伍在觀瞻上超過了以往的每次遊行,占據半條長安街,緩緩向前推進,極壯觀。我和趙瑜一左一右走在「五•一六聲明」旁。趙瑜手持電喇叭指揮,我既不呼口號亦不唱歌,只是密切關注前方。準備應付隨時可能發生的意外情況。人民保佑,一路平安!因為隊伍太寬,圍觀市民甚眾,我們的行進速度頗慢。有時前方完全堵死,要靠糾察隊奮力開道;有時中外記者衝進來,對「五•一六聲明」和隊伍前列拍照;有時候在路邊的某單位連人帶旗呼啦啦擠開糾察隊,撲入大隊…除了這些小小混亂,秩序好得使我暗自驚嘆。
此時,絕食已進入第三天。天安門廣場幾無立足之地。原打算把隊伍在學生絕食圈外擺正,開個簡短的會。當我趕到前面一看,事實上已絕無可能。糾察隊累得汗流浹背,隊首只拉到紀念碑西北角,而隊尾可能剛通過六部口,隊伍全部進入廣場是不可能的。只好原地坐下,宣布開會。首先宣讀「五•一六聲明」,手持擴音器先朝北唸了一遍,南邊鼓噪吶喊,又朝南唸了一遍。但人們仍叫喊聽不清,再唸!怎麼可能聽清呢?這可是世界上最大的廣場!──人民的熱情與智慧是無法想像的!──在我的面前,竟出現了這樣感人的奇觀:手執擴音器的人唸一句,周圍凡能聽清的上萬人大聲複誦一句!這巨大的齊誦聲如大海的波濤一浪浪蕩往遠方…廣場上不時爆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即席演說同樣令人激動而無法忘懷。並無事前安排,誰離我和趙瑜近就把誰請起來。或者一群人中看誰知名度較高就被大家推出來。嚴家其、包遵信講了,內容我沒記清。王魯湘(《河殤》撰稿之一,青年理論家)講得不錯:人民要追求自由、民主,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因為人不是豬!柯雲路講得鏗鏘:一個社會,聽不到不同的聲音是沒有希望的…(一連串強勁的排比句,最後是──)一個社會,聽不到青年的聲音,尤其是沒有希望的!徐剛講了;詩人的熱情、詩人的語言。老鬼講得感人:他激動地站起,早已忘卻了詞句,厚嘴唇激烈抖動,久久才迸出幾句無節律的非書面語。劉曉波也講了(他坐在我近旁,要求發言,我看了他一眼,大約目光裡含有疑問,於是他自我介紹:我是劉曉波。)我也講了:在決定改革成敗,祖國命運的時刻,如果我不來到天安門廣場,和大學生們站在一起,我就不僅不配當作家,甚至不配當人!教授、研究生、學者、…許多人都講了,簡短而發自肺腑…巨大的人群,仍然狂熱地一句句複誦。整齊有力的聲音,在人與旗的海面上一浪浪傳向四方…
我緊張地掌握著大會的進程。這萬眾一心的歷史場面令人深深感動。人生能有幾回搏!為千百萬人的理想搏一回!值了!管他要關要殺,真正地活過一回了!
也許是徐星去聯繫的?絕食團同意我們派代表三人去看望絕食同學。大家推嚴家其、包遵信和我去。囑趙瑜宣布知識界首次大遊行勝利結束,便穿過層層學生糾察隊進入絕食隊伍。此時學生們精神體力尚可,還未全部躺下,但已可感覺出神情開始淡默。我們簡單講了幾句。便退出絕食圈。
會已告結束。大街上到處是扛著旗幟標語四散而去的人流。當我獨自一人走在大街上時,覺得自己像一頭剛卸去重軛的牛。什麼事也不用我操心了,甚至連刑期,公安局早已在生死簿上登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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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KK&SBB  於 2002/07/01 18:05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
……
五月十五日,遊行一結束,我便立刻趕回賓館,通知人參加明日的新聞發布會。電話打到戴晴家,她竟然勃然大怒:「叫我去支持學生?我不去!…鄭義,你想幹什麼?你們想一下就跨十步?…我不參加!」口氣之決絕,令人大吃一驚。我萬沒料到寫《王實味與(野百合花)》的人是這種態度,忍著火解釋這不算十步,最多算一、兩步…她不聽了,砰地掛上電話。後來才明白是昨日她組織的「十二學者天安門廣場勸降」(學生語)被學生噓了,一些學者還說她騙了他們。看來我是撞到她火頭上了。
五月十六日──《五•一六聲明》正式發表的日子。中午,咱們一起趕到北大。作家班正忙亂不堪,準備即將舉行的「五•一六聲明新聞發布會」。王魯湘正在埋頭整理已徵集到的簽名,跟我說,簽名已逾千,沒送回來的至少也會有一千,中國知識界的權威、前輩、泰斗幾乎都簽了。沒想到效率如此之高,真是非常時期。又有人提出幾處修改,我同意了。雖只改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字,但所有準備散發給記者的近百份都要改,以免見報後有不同文本。陳建祖拿走改定稿,去找作家班的同學們一起改。推舉李陀(北京作家、評論家)為發布會主持人,商定會議程序。一位英俊的北大青年教師(研究生?)任翻譯,正在埋頭看文件,作準備…
到達三角地二十八樓樓下的「自由論壇」位置,會場已佈置好。一桌幾椅一麥克風。學生們秩序井然地圍好圈子。圈內二十來位中外記者席地而坐。李陀宣布開會,沉著而氣度不凡。由我宣讀《五•一六聲明》,如昨日在天安門廣場,掌聲不斷。那青年逐段翻譯,譯得極漂亮。……
然後是各界代表發言,然後是答記者問。
一位香港女記者問到我頭上:你認為是否有可能將李鵬政府打倒?
這是一個極刁的問題,我答得極蠢:如果一個政府是符合人民意願的,打也打不倒,(正確。)如果不代表人民,不打也會倒的。(大謬矣!)
──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此。從本意講,我們並不把中國改革的希望寄託在誰上台誰下台。而是要求真正的民主與法制。這正是這次運動與文革的重大區別之一。幸好包遵信及時反應過來,作了十分必要的補充。
又有人發問:鄭先生,你們做這些事,政府秋後算賬,你們怕不怕?
這個問題我倒是想過不知多少次了:如果發配到農村,我就好好體驗生活,繼續爬格子,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掌聲)如果蹲進去了,咱哥們兒好好練氣功!(掌聲、大笑)
……
新聞發布會正進行時,北大絕食團指揮部一同學進了圈子(記不得姓名了,也是電視通緝者之一),過去我們曾見過面。他拉著我的手,眼淚就流出來。看他那衰竭的樣子,連忙扶他到椅子上,蹲下聽他說。他剛從天安門廣場趕回來,同學們已開始大批昏倒,可是現在連飲水都沒有了!那骯髒的面孔,沙啞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噪子,彷彿剛從一個炮火連天的戰場上下來,李陀馬上安排了他發言。他握著麥克風,喘息著說:「同學們,同學們,天安門廣場絕食的同學們已經大批昏倒了!他們急需要水,水!水!馬上給他們送水!馬上給他們送水!…」
會議繼續進行。他拉著我的手,要我今晚上一定去天安門廣場。絕食已進入第四天,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他懇求知識界的各位老師們一定去,一定去…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蓋了市高聯方形大印的小白紙,簽上他的名,說有這通行證就可以進入絕食現場…
本不想與學生發生過多直接接觸,免得當局日後「抓黑手」。但我不忍心拒絕這位已絕食三天有氣無力的學生領袖,只好收下了那張通行證。

散會後回作家班宿舍,正議論剛才的新聞發布會,一人遞過張傳單:明日全市大遊行,最後到天安門廣場集中,遊行路線途經王府井、西單等商業街…落款為:「五•一七大遊行指揮部」。閱畢,我把傳單遞給大家傳閱,說明天可能要出事。一時間,屋裡沉寂下來。大家都感到問題的嚴重:這樣無人、無單位牽頭、無組織的全市大遊行,極可能發生意外。一是規定的路線竟要通過北京最繁華的商業街:即使當局不搞「國會縱火案」,也很難保證沒有極少數歹徒砸櫥窗;只要有少數人砸、搶,必有人趁火打劫。倘若發生暴力事件,已維持一個月的非暴力和平運動則前功盡棄,並立即會招致當局冠冕堂皇的鎮壓。一是到天安門廣場集中:廣場本已超負荷,如果百萬人齊聚天安門廣場,學生糾察隊能否維持住秩序?絕食圈子能否保持?絕食已五天的同學能否保證安全?
大家議論紛紛,考慮對此危局我們能做些什麼?最後我說了一句:「明天咱們的角色就是警察!」大家一致贊同。宿舍太亂,一行人散步到未名湖。在已無上層建築的石舫上,濱水臨風,才感到緊張多日的身心頓時放鬆。……良久,才轉入正題,但議來議去,終不得要領。關鍵是我們沒有組織,無組織就無法採取「警察行動」。時間又太匆促。有人提議,萬不得已,每人舉一牌子,寫上遊行注意事項,在各主要路口顯眼處站著,總能起點作用。有人提議散發傳單,反正「天下大亂」,誰都可自稱什麼「總指揮部」、「總總指揮部」。張曼菱(天津女作家、北大前學領袖)掏出紙筆記錄。我說了幾個「不准」、「嚴禁」,待說到「如發現壞人搗亂破壞,任何人都有權將其扭送公安機關或學生糾察隊」時,遭到一致反對。都說這是「他們」的語言,且不能以這種態度對待群眾。否定。大致擬好幾條,但也是紙上談兵,──我們沒有可以迅速運轉的「機器」。只好說明天每個人都全力以赴吧。聊盡人事,天意不得而知了。
咱們在北大吃了晚飯,急赴天安門廣場。估計到處交通堵塞(每日皆有遊行),忍痛要了出租車。人大門口,堵車,約半小時才得以通過。原來人們聚此聽學生演講,看大字報上的最新消息,又有人在這裡掛了小喇叭,廣播「美國之音」、「BBC」新聞節目。路邊上,一伙顯然不是學生的青年興高彩烈地「夾道歡迎」過路的汽車。咱們坐的小車一進入人群,車頂立即被拳頭巴掌砸得蓬蓬亂響。年輕人歡笑著像擂鼓般地一氣亂砸。司機伸出半個腦袋,說:嘿,哥伯兒,砸壞了回去沒法交代!輕點!人們只是笑,沒人理,照砸不誤。司機緘口不語。只是苦笑……
在車裡,咱們議論起這種可怕的情緒苗頭:離砸車燒車不過半步之遙了。

天安門廣場籠罩著悲憤的緊張。救護車警笛長鳴,一輛接一輛呼嘯而去。平日忠於職守,煞有介事的交通警察蹤跡杳無。數十萬人充塞著天安門廣場及附近的街道路口。在絕食進入高潮那一段,最需要紀律與秩序的時期,這個毫無良知的政府竟撤走了所有警察,要學生們的好看!但他們永遠也不會懂得:民主正是最大的權威!學生糾察隊承擔起維持秩序,特別是維持廣場東西兩側的救護車出入通道的交通秩序的責任。上千的糾察人員像保護眼珠一樣保護著的廣場中心通向南北東西各個方向的通道。每分鐘都有人暈倒,各醫院自動聚集而來的救護車每一分鐘都要把人送回自己醫院搶救。這條條通道,就是他們絕食的兄弟姊妹的生命!寫到此時,我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我眼前浮現出那些為了人民幸福,祖國富強而獻身的可愛的年輕人…我不能不一千遍,一萬遍地詛咒這個毫無人性的執政黨,這個天良喪盡的政府!他們撤走警察,期望交通混亂,無異於救火時關閉消火栓總閘!他們期望盡快出現無法控制的大混亂,他們好名正言順地開進軍隊,收拾殘局。但他們失算了。學生糾察隊將維持和平與秩序視作神聖的職責,他們不僅成功地維持了絕食圈內的秩序,還成功地建立了四通八達的「生命線」。「生命線」兩側,各有一根單薄的塑料繩(包裝繩),每隔一、二米一糾察隊員,將其維持在一米左右高度。縱是廣場上水泄不通,但沒有人向這條脆弱的塑料繩壓擠!因為在每一個正直善良的中國人心中,那些準備以身殉國的年輕人正是他們的希望!……「生命線」上,每隔數十米便有一學生手執紅旗。救護車剛一起步,那些旗幟便一面面揮動,如古時的通訊工具烽火台。遙見大旗揮舞翻飛時,人行橫道迅速封閉。救護車通行無阻,飛馳而去…現在,這裡是全世界人群密度和流量最大的地方,最混亂,最激動的地方,但同時也是交通秩序最良好的地方!(後據報載,這是北京交通事故最少的時期!)嘆為觀止!這是青年們智慧的奇蹟。這是北京人民共同意志的奇蹟。
後來,我有機會親眼發現:那塑料包裝繩竟一頭拉到了東單,一頭拉到了西單!而且尚不止於此:在東至建國門外,西至復興門,公主墳十餘公里的長安街上,到處都散布著學生糾察隊維持交通秩序。可以說,在政府險惡地撤出了所有交通警察那一期間,學生糾察隊幾乎整個接管了北京市中心的交通管理。
……
絕食隊伍儼然已形成一巨大營寨。最外層的糾察線絕非僅是一圈象徵性的「牆」,它嚴禁出入,是一堵真正的「牆」。在這一圈「城牆」的特定位置,留有供人員出入的「門」:小小的橫幅上寫有「門」、「出」、「入」字樣。察驗完通行證,糾察隊員手一鬆開,「門」就算打開。進得門來,我根本不知該怎麼走。到處是塑料布、帆布架起的臨時帳篷。東一條電線西一條電線到處亂扯著燈。這個帳篷在發放食品飲料,那個帳篷裡躺著疲憊的醫務人員。帳篷之間到處堆放著各種紙箱、躺著人。我逢人便打聽絕食團廣播站(因那學生領袖告我在廣播站能找到熟人),但有人不清楚,有人跟我說不清路徑。這是一座其大無比的迷宮。地上找不到只好空中找,認準高音喇叭位置,再朝那方向闖。
在紀念碑東北角松牆外,終於找到廣播站。因混進來的便衣特務頗多,廣播站外還設有一道特別警戒線,未經廣播站負責人和學生頭頭允許,持任何通行證也不准進入。在這種混亂的大群眾場面,廣播站不僅是宣傳中樞,而且還是指揮中樞。文革如此,現在看來也如此。頭頭們開會、決策也往往是在這幾塊塑料布下。……現在,絕食已進入第四天,又參加了絕食又要指揮的學生領袖們已極度疲憊。嗓子啞得說不出話,走路都搖晃。誰也很難拽住他們,連續說上幾句話。好不易逮個空兒,跟柴玲(北師大研究生,後保衛天安門廣場總指揮部總指揮)、郭海峰幾個頭頭談了明天可能出現的危險。他們亦不知那個「遊行總指揮部」是些什麼人。他們問我的意見,我談了幾個「禁止」。柴玲半躺在別人身上(地方太小,有人倒下便睡去,打都打不醒),找了支筆在一張破紙上劃拉。見他們接手了,我如釋重負,擠到你身邊。張伯笠找來幾件棉大衣和被子。我們幾個舖上,枕著傳單、飲料箱準備閤一會兒眼。在這兒,算是特殊待遇了。但怎麼也睡不著。便起來協助陳建祖審廣播稿。從此,只要咱們有空,便到廣播站工作。你更是一心撲在這個塑料棚下,從編稿、審稿到播音,什麼都幹遍了。睏了打個盹,餓了啃個麵包。

翌日,五月十七日,百萬人大遊行。
──組織者:一紙傳單,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大遊行總指揮部」。火一樣燃燒的日子!火一樣燃燒的共同的激情!
下午,天安門廣場附近所有街道都充塞著遊行隊伍。除了學生、知識分子之外,工人、市民都起來了。最引人注目的是,連國務院、外交部、體改委、共青團中央、全總、青聯、學聯、婦聯等國家機關各部委,各人民團體的人都打著旗標走上了街頭。各民主黨派的隊伍也十分顯眼,我算了一下,大約除了共產黨中央,中國所有的黨派都同人民、同青年站在了一起!大街上,方向各異的隊伍川流不息,聲援、抗議之聲不絕於耳…
這一天,知識界,民主黨派領袖紛紛聯名致函共產黨,要求肯定學生的愛國行動,立即進行公開、平等的對話。
我最關心的是秩序,非暴力。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遊行隊伍未能進入商業街道。──學生糾察隊封鎖了東單、西單、王府井、前門大柵欄等繁華街道。──看來,昨晚柴玲的那張破條子真起作用了!我不知他們的整個機器是如何運轉的。在這等混亂局面下,重要的意見能上達,領導機構(常常是誰也找不到誰)能及時研究,執行部門能堅決貫徹,真了不起!北京人也真了不起!他們完全服從學生糾察隊指揮,不進入繁華商業街道。人人都明白這意思,人人都在嚴防共產黨的「國會縱火案」(如後來用墨水瓶砸天安門毛澤東像的三人,當即被群眾及大學生扭送公安局),人人都懂得秩序、法制與和平。
當從學生們那裡核實了商業街道已「安全度汛」,連一次混亂都未發生,一小塊玻璃都沒砸碎時,我激動地對你說,我看到了一種希望:也許,我們將和平地走向一個自由民主的中國。
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凌晨,大約是五月十八日,大家都睏得東倒西斜,你卻精神飽滿地準備開機廣播。你先趴在機器上寫了個開播辭,然後打開機器。到時候了(六點?),卻怎麼也找不到開始曲《讓世界充滿愛》(我不知學生們是如何選中這首曲子的。每晨,這開始曲都使我深深動情!這場偉大的爭取自由民主的學生運動中,每個黎明都在這安詳、和平而充滿愛的樂曲中來臨。回想起文革時期的開始曲,雄壯激昂,卻無法像這首曲子那般直透入你心的最深處。文革鼓吹暴力、專政;而現在這些青年卻宏揚和平,懷著感人至深的愛…)。最後,你翻出一盤《命運交響曲》,你說:就是它吧!
睡夢中靜寂和平的天安門廣場,驟然清晰地響起了命運的叩門聲。偉大的貝多芬把對不屈從命運的人類精神的讚美,獻給這塊神聖的土地和這塊土地上正在甦醒的青年。你已略帶沙啞的溫柔的女聲響起了:
《學運之聲廣播站》現在開始播音。今天是公元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八日。同學們,我們已經迎來了絕食請願的第五個黎明!…
「哦──」整個廣場漾起了勝利的歡呼。每清晨,每當播出這句話,青年們都要歡呼一聲。我實在太理解這感情了。每一分鐘,都有人倒下,數十輛救護車在「生命線」上晝夜奔忙,每一分鐘,軍警都可能突然出現,流血、鎮壓、失敗…到目前為止,絕食的數千志士已昏倒上千人次,死硬政府仍拒不接受他們的條件。誰也不能保證鬥爭必勝,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命運將把他們,把中國帶往何方。他們堅持著。他們度日如年。又一天過去了,又一個新的黎明終於降臨。──只有在此刻,他們才有可能體會到他們的犧牲精神所創造的奇蹟,才可能從惡夢中醒來,輕鬆地擁抱那一輪全新的朝陽!
……
……
這一天,以絕食為中心的抗議、聲援活動達到高潮。百萬人大遊行已持續兩天;各民主黨派、社會團體、社會名流向共產黨施加的壓力也達到頂點。清晨五點,趙紫陽、李鵬、喬石、胡啟立到醫院看望同學,希望早日結束絕食;上午,李鵬及北京市的哼哈二將陳希同、李錫銘等在人大會堂會見吾爾開希、王丹、熊焱等,一面裝出和善的樣子勸大學生復食,肯定愛國熱情,一面避而不談學生的兩點要求(平反、對話),殺機隱現地稱:他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但今天不講,以後在適當的機會講云云。
據我觀察,學生領袖一般已感到疲勞與絕望。他們完全沒有料到這個執政黨和政府在這種空前強大的全民壓力面前竟然如此死硬,不知羞恥!到十八日中午,三千人絕食已五天,一百一十多小時,大學生的英勇犧牲與政府的無恥死硬都雙雙創了前無古人的世界紀錄!不僅無任何鬆動跡象,李鵬還咄咄逼人,暗露殺機。
再堅持下去會是什麼結局?
已極度衰弱的絕食同學開始向嚴重後遺症(最嚴重──植物人)迅速滑落!
怎麼辦?
絕食,絕食,鄭義,你這始作俑者,你說該怎麼辦!

憶及四月二十二日在北大向王丹等人建議絕食,這思路源於文革中的直接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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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96_12
LKK&SBB  於 2002/07/01 18:08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一百小時之前,我尚沉得住氣。
因為我感覺學生們提出的復食條件不高,一條否定四•二六社論,一條真正對話,只要當局有心結束危機,不難做到。那怕僅僅是部分做到,便可以動員知識界作學生的工作,肯定有限成果,結束絕食。未曾料想,中共死硬得寸步不讓,這就把絕食鬥爭推向你死我活的僵局。
別看學生領袖們不停地開會、表決,但真正的決策權並不在這些叱吒風雲的青年人手裡。文革中的學生領袖,經受過較長時期的考驗和選擇,其權威性即對學生群體的影響力比這批一個月間倉卒形成的核心要大得多。而中共的死硬更把三千絕食者的情緒和理智都逼到絕境:無功而退嗎?如何對得起自己獻身民主偉業的初衷!
絕食初期,就有十來人要自焚以抗議政府的冷漠。學生領袖們勸阻無效,只能令糾察隊沒收汽油,將他們嚴加看管,直到漸漸恢復平靜…
一日吾爾開希忍受不了巨大精神壓力,抓過擴音器突然宣布停止絕食,立即被同學們送回醫院,再不允許他參與決策…
一日封從德也從醫院跑回來拿起麥克風宣布停止絕食。下場與吾爾開希一樣,塞進救護車,送回醫院。據說是柴玲親自出馬:他神經不正常了,把他帶走!
每次學生頭頭去徵求絕食同學意見,詢問是否可以停止絕食,都被嚴辭拒絕。十八日之前,有一晚看來停止絕食的意見在指揮部佔了多數,但無法實施。絕食者懷疑有人要出賣來之不易的鬥爭成果,加之政府的不理不睬,激起了他們以死相拚的絕望情緒。此刻,關於停止絕食的意見,他們聽也不聽。甚至有許多人宣布:指揮部如擅自宣布停止絕食,他們立即自殺!更為嚴重的是這種以死相拚的情緒,每小時都在蔓延,加劇。共同絕食一百餘小時的情誼又使三千人抱成了一個生死與共的死團:只要有一個人不復食,他們就全體堅持下去…,每每是勸的人與被勸的人一起抱頭痛哭…
好幾位指揮部頭頭都向我苦笑著談過這情況,說:上面認為我們在控制、操縱,把我們恨之入骨;下面認為我們在退縮、出賣──其實,沒有誰能左右這個局勢…不停止絕食吧,同學們落個終生殘疾的危險每一分鐘都在增加;宣布停止絕食吧,馬上就會有人自殺(你能沒收刀子,但到處是瓶子、碎玻璃),你說怎麼辦?…
那位令人費解的戴晴也作過努力,五月十四日,串聯了十餘名著名學人到廣場呼喊停止絕食。當她以自己獨特的政治背景說出那句著名的話(「如果趙紫陽或李鵬來對大家說一句『同學們,你們好』,大家就停止絕食,撤出廣場,好不好?」)之後,她的那點本來有限的政治影響力便即刻化作煙雲飄散!僅從這一點,便可看出戴晴不懂政治。我也不懂,但我至少知道如果使群眾感覺你不是在他們之中,而是在他們之外,之上,你的不管是好是壞的使命便已宣告結束。
戴晴的努力適得其反,有學生對我說那是「拉偏架」、「勸降」,對知識界產生戒心。而五月十七日嚴家其、包遵信的《五•一七宣言》矛頭直指鄧小平,好不易挽回了學生的信任,卻又失之於過於激烈,超出了先前那種不把矛頭對準任何個人的共識。
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
解決危機的主動權在中共黨魁手裡。
在天安門廣場的日日夜夜裡,每當我聽到《讓世界充滿愛》的晨播開始曲那安詳和平的聲音,便猛然一震:又是二十四小時過去了!怎麼辦!
救護車將淒厲的笛聲傳遍全北京。昏厥的頻率已按幾何級數在劇增,醫護人員緊張地抬著擔架穿梭跑動。
從表面看來,這個已擴大到整個天安門廣場(僅不包括東西側馬路及紀念堂周圍)的巨大營區一切依然如故。但我卻真切地感覺到,這裡的氣氛已緊張到足以繃斷任何緊張神經!這裡發生的事件,現已超出了我的經驗和政治智慧。我一直自認為是一個沉著的人,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但近日來也感到了無法承受的精神壓力:雖然絕食是王丹等人發起的,但當那面黑旗升起的一瞬,歷史的責任也雷霆萬鈞地壓上我雙肩,無可推脫!三千絕食青年的健康、中國改革的進程,壓得我呼吸困難!走出絕境的出路何在?經過痛苦思索,我決心打破運動中始終堅持的不與上層接觸的理想主義原則,盡快與十年改革的推動者鄧小平接觸,申訴此次運動意在推進政治體制改革,並無打倒他之意圖,以期他作出某種程度的讓步,結束絕食,走出危機。
數次到一摯友家,請他找鄧樸方傳話,通過鄧樸方向鄧小平作工作。但鄧樸方已找不到了。(事後我羞愧交迫,太自作多情了!你並沒想打倒誰,可人家早已把你視作死敵!你找人想疏通,人家正在十萬火急調動軍隊!)
至於趙紫陽的工作,聽說早有人在作。十九日凌晨趙紫陽在天安門廣場的淚光,使我感到再不能遲疑延宕了。問身邊幾位知識界朋友:能否迅速與趙聯絡上?──能。好!我立即找到廣場指揮部,叫出李祿。據我接觸,他是學生領袖中較成熟、較有政治頭腦的。蹲在指揮部廣播車下,我代表知識界談了與趙達成妥協的意見:給趙一分,算是支持改革派;他對學運表個說得過去的態度,給我們一分,以結束絕食,鞏固已獲得的民主成果。李祿立即表示贊同。他憂心忡忡地說:我們無非想推進改革,如果最後的結局是天下大亂,人民遭殃,我們就成了歷史的罪人!我感到震驚。這些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的政治責任感與歷史感,我實在估計過低了!最後,我嚴肅地問:你的意見能代表指揮部嗎?他疲憊不堪有氣無力揮一下手:能。我立刻穿越糾察線,來到金水橋頭首都知識界聯絡站,找人火速與趙聯繫。
傍晚,回信有了:未能聯繫上──趙紫陽、胡啟立已下台!政治局決定:鎮壓!各種途徑都證實了這一消息。大家怔怔地,一句話也說不出。早就預感到的最壞結局終於來臨…
中國啊,中國!你綿延不止的災難何日方休!
還有什麼可做的?最初的震動之後,大家決定勸學生立即復食,使他們的鎮壓成為無的之矢。
馬上派人傳達這一意見,叫學生們痛下決心,立即行動!
小明,你一定不會忘記當時的緊張氣氛。當咱們不放心,又返回營地時,指揮部已忙作一團。他們已迅速作出決定,一面安排立即召開中外記者發布會,一面派人向絕食同學報告消息,解釋指揮部決定,說服執行。氣氛嚴肅而緊張。他們要搶在劊子手們下手之前完成部署。如果流血已不可避免,也要讓李鵬政府在全中國、全世界面前顏面掃地!
見到咱倆的同學都勸咱們撤出去。為了咱們的安全,也為了不授人以柄(「在學生營地裡抓到黑手」)。我心裡很明白,但不忍心在學生們可能流血之際逃之夭夭,我感到良心的譴責。最後,你冷靜地說:走吧,別在這兒給他們增加心理負擔了…
……
……
緩緩在長安街上徜徉,我對你說:聽說了嗎?據說太子黨全力支持調軍隊鎮壓,個個摩拳擦掌請戰呢!…我太了解他們了!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
眼前浮出殘酷的一幕…
一青年亡命奔逃,一群臂帶「紅衛兵」袖章的青年窮追不捨。
逃跑者身手頗矯健,不久便拉開了距離。但他亦累得脫力了。在越過一段鐵路時,兩三個從近路抄過來的紅衛兵堵住了去路。他大汗淋漓,面色蒼白地求告:「你們扎我一刀,放我走吧!」「沒那麼容易!走!」
很快,他被押回一座俄羅斯風格的尖塔形建築附近。一伙兒紅衛兵撲上來拳腳交加,痛毆不止。
「服不服?」
「不服!」
為首的紅衛兵狂叫:「誰也別走,每人一刀!」
幾十刀扎下去,那人已成了血人。他咬緊牙關,在地上痛苦翻滾,就是不吐那個「服」字。
為首者之一霍地掏出一把大剪子,對準了那人肚子:「小混蛋,你還服不服?」
見對方頓起殺心,那人只好認輸:「服…了…」已然遲了──那剪子已扎進肚子。「服了?──晚了!」剪子張開,又猛然合上。顯然剪斷了許多東西,血如湧泉。
這血腥的一幕早已嚇得路人絕跡。連汽車也不敢通行。一位騎自行車的人不知怎麼竟糊糊塗塗闖過來,正好被這伙雙手是血的青年攔住:「站住!下來!送醫院!」
騎車者面無人色。待到紅衛兵們把受害者抬上自行車後座兒,揮手令他推走時,那青年已抓不住自行車座兒,砰然墜地,死去。
時間:文革初期。
地點:北京。北京展覽館附近。
被害者:北京著名小流氓;外號「小混蛋」。
事件:兇殺。
原因:爭奪一方霸權。
核心為高幹、軍幹子弟的第一批紅衛兵在毛澤東的支持下,很快控制了北京,他們以革命的名義到處製造「紅色恐怖」,在血泊中戰慄的北京終於跪倒在他們腳下。不肯臣服的,只有一種人:地痞流氓。這伙人互相勾結,雖未達到稱霸北京的程度,但在他們的王國裡,卻十分認真地劃分了勢力範圍。他們不問政治、也不懂政治。他們頗瞧不起「老紅衛兵」那一套。不就仗著老子嗎?不就是下手黑嗎?老紅衛兵決不能容忍他們已用暴力、屠殺征服了的北京城還存在與他們暗中分庭抗禮的組織!他們決心掃平這些敢於斜眼瞧他們的「土流氓」,完成一統天下之大業。「小混蛋」正是敢於不服氣的一方霸主,於是「兵」、「匪」間角逐愈演愈烈。終於有天,紅衛兵在展覽館電影廳發現了「小混蛋」。「小混蛋」一發現自己被圍,起身便逃…
這次血腥的殺戮,終於使「土流氓」們臣服,自嘆不如後起之秀有組織,有才幹且心狠手毒。後來西郊一帶都盛傳一句話:「『小混蛋』之死,促成兵匪合為一家。」其實並未「合為一家」:老紅衛兵要保護自己的名譽。老紅衛兵也瞧不起這點小小的霸權。他們有遠大的抱負。他們盯住的是十年、二十年之後的政治舞台。他們盯住的是整個中國。
「小混蛋」之死,未遭到制裁的兇手們最大者不過高中生。而那時已上大學,已從大學畢業,已留洋的高幹子弟們,許多人早已開始了向既定目標的迂迴。
學運之初,北大二十八樓貼出一張「關係表」。我驚愕地發現,已處於部、省級以上位置的高幹子弟已多達三、四十人!在和平的日子裡他們悄沒聲兒地爬上去了。當人民揭露了他們,將鬥爭的鋒芒直指「官倒」(高幹子弟當然不能一概而論,否則同樣是出身論。高幹子弟不都是「官倒」;而「官倒」則多為高幹子弟或高幹子弟背景。因此,在人民情緒化的抗議浪潮中,「官倒」便等於高幹子弟了。不盡準確,卻說明了中國社會權力再分配的專制本質。)之際,他們當然要團結起來積極請戰,將剪子往人民肚子裡扎了。
當時我便對你說過: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們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為了世襲那不受制約,不受監督的無邊的權力,他們不惜讓中國屍如山,血如河,千百萬人頭落地!
不幸而言中。

NO:296_13
LKK&SBB  於 2002/07/01 18:32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真是奇怪?????
這就是他寫給老婆的信?????
是信????】
【怎麽看都是反華文章而已】

支那人,說有多淺薄就有多淺薄
一開始我就講明了--【作者以書信體、回憶錄的形式,寫下了…】
這種東西,你喜歡怎麼叫都無所謂,但是,你就是沒資格來質疑它「不是信」!
真是最最沒水準的支那蟲

在信中,作者當然有對他太太所講的一些話,但是--
【我把這三封信中,一些跟事件本身較無關、或較枝微末節的部分省略掉】
正因為那些話「跟事件本身較無關」,所以被我省略掉了

【我理解當年參加過六·四運動學生的心情】
可見這隻支那蟲根本沒看清文章內容
鄭先生一開始接觸到該事件時,就是作家了,怎麼沒的又成了「學生」呢?!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像這種在他的水準前面必須加上「 - 」負號的支那蟲
有什麼資格、有什麼能力來台灣人的版批評的?!
才一開口、都還沒說話呢,其臭氣就已經從台灣頭瀰漫到台灣尾了
還是老話一句--教你們上級改派個稍、稍、稍、稍微有水準一點點的來吧


NO:296_15
LKK&SBB  於 2002/07/02 18:15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第三封信 天安門風雲

……
……
……
五月十九日之夜,憂心忡忡之夜。絕食總算是停止了,原有的心理負擔雖然解除,但鎮壓逼近。早晨一起床,小招待所唯一的電視上正在反覆播放由李鵬簽署的戒嚴令及市長陳希同簽署的北京市政府一、二、三號令。宣布:嚴禁遊行、請願、罷課、罷工;嚴禁中外記者採訪…
人們注視著屏幕上閃動的文字,默然不語。
你問我:外面會是什麼樣兒,現在?
我說:每個路口幾輛坦克,一連荷槍實彈的士兵。
廣場怎樣了?我們匆匆走上大街。東四十條立交橋上,幾十個人聚集著、交談著。我問:「學生們怎樣了?」「還在廣場…」──這就夠了。我們急匆匆向廣場去。橋下駛過一輛卡車,旗幟標語在車風中劇烈抖動。一車青年工人。橋上橋下的人齊聲叫好,扯破了嗓子地吼。心頭一熱:勇敢的人還沒死絕!
地鐵車站上了鎖。存車的老太太說:軍隊要進城,被老百姓截住了,想坐地鐵,地鐵工人拉了總閘…
終於幹起來了!立刻意識到:我對人民的反抗精神也是估計不足。
一切公共交通車輛全部停駛。出租車極少,招手不停。停了的不去天安門方向,稱:「領導不許」。幸好攔住輛平板三輪。老人一邊蹬,一邊嘮叨著罵政府,一邊說想進北京城的軍車全被堵住了…
啊,我的天安門廣場!
那千百面旗幟照樣在飄揚!那動人的音樂照樣在迴蕩!巨大的營壘巍然不動,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只是人民迎來了又一輪嶄新的太陽!
…廣播站照舊在忙碌中,沒有人注意到咱們的離去,也沒人注意到咱們的歸來。我急於了解昨晚發生的一切,但不好意思啟齒。縱然昨晚的離去有種種理由,但畢竟是在最危難的時刻,我們走了,而把他們留在了被四面圍困的陣地上。只有低下頭,默默地參加工作…許久許久,我才感到又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漸漸,從學生們的片言隻語,從學生領袖匆忙的簡介,從朋友們的詳細描述中,我才了解到昨晚發生的事情…

晚十點,中共中央、國務院召開中央及北京市黨政幹部會。李鵬發表了殺氣騰騰的講話。楊尚昆得意洋洋地宣布:我們的軍隊已經進城了,你們在來開會的路上都看到了吧!
他們以為,在他們發表講話之際,軍隊已按部署開進到各個指定的位置,北京已完全掌握在他們手中了。他們只知道他們已調集到北京周圍的幾十萬大軍。他們忘記了北京的幾百萬人民。
據說,第一個挺身而出攔截軍隊的,是一位老太太。老人無畏地挺立在馬路中央、刺目的車燈前,滿頭銀絲如雪如霜。所有的群眾都撲向街心。車隊停下了,被包圍了…人們爬上車,向軍人們介紹北京近來發生的一切。有的義正詞嚴,有的聲淚俱下…
一支車隊在交通已斷絕的馬路上行進。(看來,他們下令斷絕北京交通,除了(一)盡可能阻止人們去天安門廣場,以免形成軍隊也啃不動的大群眾場面;(二)將交通斷絕後造成的生活困難、生產損失嫁禍於人;還有(三)為軍隊進城騰空道路。四二七大遊行動用軍隊時,行駛中的軍車被行駛中的北京車輛發現,立即堵得進退不得。)一輛摩托車發現了,全速衝到前面的大路口,鳴笛大叫:「快下來呀!軍車來了!」居民樓上的人,如躲地震般地跑下樓,衝向路口。…(自此,摩托車們發現了自己的新用途,便在各路口巡邏,一旦發現軍車,便大呼小叫。幾日之中,摩托車手們逐漸形成一支數百輛車的龐大車隊,如神經末梢般探向北京城四面的遠近路口。他們迅速、準確地向群眾及學生報告各路口情況,使當局惱羞成怒。加之這個車隊的成分,個體戶占很大比例,他們與經濟活方式相應的「自由化」思想與行動,終招致嚴厲鎮壓。戒嚴初期軍事行動上的全面失敗,皆遷怒於這些本不關心政治的青年。)
為預防秘密逮捕,十九日晚,趙瑜、蘇煒等皆沒回住處,集中到李陀家住。忽聽得樓下大喊,知道發生了事,便隨人群蜂擁而出。一個長長的車隊已被群眾堵死在呼家樓路口。人們激動地演說,呼口號…一個青年,站在一高處吹起了小號。小號聲在深夜格外嘹亮。人們熱血沸騰,在小號的伴奏下唱起《國際歌》…趙瑜不止一次對咱們說起這支小號,那情那景他永生難忘…那一夜,李陀、趙瑜、蘇煒們隨人流走了好幾個路口,親睹了北京市民英勇地自發堵軍車的場面,直走得腳上打泡。
有的司機,聽說軍車開始進城,半夜將油槽車,滿載的煤車開到軍車必經路口,在群眾的幫助下,橫陳路口。有的路口則由垃報桶,隔離墩組成路障…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
在北京市民的英勇抗擊下,絕大部分軍隊都被阻在三環以外,最能耐的也未能進入二環一步。
白天,是一個構築路障時刻。在清晨發布的戒嚴令「動員」下,從未見過街壘路障的北京人,在剎那之間把北京變成一個路障遍布的城市。在屠刀舉起來的時候,北京人被激怒了。他們要保衛自己和平的城市,保衛自己在天安門廣場上苦鬥的兒女兄妹。
由市民們創造出來的「路口保衛戰」已成了決定這場運動成敗的新戰場。絕食團指揮部迅速意識到這一點,並組成學生小分隊,和群眾一起把守路口。小路口一般有二十人左右,大路口我不清楚。夜裡十點後,布設路障。天明之後,拆除或部分拆除路障,恢復交通。平時向群眾宣傳、介紹情況,談民主與自由,進行啟蒙教育。十九日──二十日之間的突變,使學生突然不期然地獲得了自衛的組織形式與手段。等著挨打,毫無自衛能力的狀況自此一去不返。

十八日後,指揮部便轉移到一輛大客車裡。因車門便於把守,指揮部開會可少受干擾。車上安裝了擴音設備,但一直停在廣場上,沒有發揮其作用。二十日午後,我向李祿建議把車開出去轉轉,必須把我們堅守廣場的決心告訴群眾。李祿同意了,把車交給我,由我指揮。我趕緊到廣播站叫上你,再把學生領袖悉數請下車(怕公安機關扣押廣播車抓人),然後把車開上長安街。主要的稿件是《告全市人民書》,由我匆忙中起草,僅三、二百字,辭句激昂鏗鏘。(又至少是二十年。至此,我的刑期早已超過了半個世紀。)大意是:李鵬、楊尚昆等一小撮野心家陰謀家擅自宣布戒嚴令,調動數十萬軍隊包圍北京,使用了從催淚瓦斯到坦克、武裝直昇機的現代化武器來對付手無寸鐵的學生和人民。他們撤消了趙紫陽總書記的職務,發動了一場反黨反改革反人民的反革命軍事政變。他們的反革命行徑,遭到人民的堅決反對,數十萬大軍被人民成功地阻擋在北京城外,未能進入北京一步!在這個決定中國命運的嚴峻時刻,我們號召一切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市民團結起來,保衛愛國民主運動已取得的勝利成果,保衛天安門廣場,保衛人民的首都北京!
這個《告全市人民書》得到群眾極其熱烈的反應。每一段,甚至每一句都引起歡呼。我將軍隊入城定性為反革命軍事政變,原因之一是他們搞垮了總書記,而且那兩日鄧小平也杳無音訊。有人估計是反改革派乾脆連鄧也一起搞下去了。
我們沿長安街西駛,以步行速度經西單路口──宣武門──前門──崇文門──東單──天安門,在城區繞了一小圈兒。廣播車後緊隨著上千自行車和步行者,好像是一支遊行隊伍。寫稿抄稿找不到筆了,只要向車窗外喊:「筆,誰有圓珠筆?」馬上就會有幾支筆遞進來。好幾次被攔住,人們硬要往車上成箱地送飲料、麵包、口罩(防催淚彈)等東西。推辭不下,只好收下。其實車上堆滿了這些東西、吃、喝、藥、用,什麼東西都可以翻到。群眾的熱情使我深為感動。尚未聽清廣播內容,遠遠望見「絕食團指揮部」幾個大字,便是一陣歡呼。我感到剛才讓學生領袖全部下車實在是多慮了。有這麼多群眾的保護,公安機關是不敢輕舉妄動的。(我們的車在北京市公安局門口停了一陣,許多公安人員都擁到門口窗口來聽。)我悟出一條:只要軍隊進不了城,北京就屬於人民!
你和另一個女學生坐在車尾,交替擴音。……

戒嚴令發布之後,北京洋溢著團結抗戰的氣氛…
白天是輕鬆的。白天有遊行隊伍,有太陽。夜晚是緊張的。不知從什麼地方會突然衝出一支軍隊大開殺戒。每晚都有軍隊要強行入城的種種傳言,搞得人疲憊不堪。醫護人員給每一個學生發了口罩,反覆廣播了防瓦斯常識。又有傳言,說軍隊進不了城,已調來幾師空降兵,準備實施內外夾擊。於是廣場上又有群眾放起了風箏(企圖摹仿防空氣球)。
二十日、二十一日之後,半夜前到廣場來的市民明顯減少。大家憂心忡忡。因為僅靠不到二十萬大學生是堅持不住的。但很快就有人欣喜地發現:午夜之後,人們才大批趕到。看來,北京人已明白:凌晨是最危險的時候。在長期堅持的疲勞戰中,他們不約而同地改變了戰術,由上半夜保衛學生改為下半夜。這個發現使大家甚為感慨:這是怎樣的人民啊!
領導學運的學生領袖,沒有一個是稍懂軍事的。甚至也沒有一個指揮過大群眾場面的。一切戰略戰術,都是李鵬逼出來的。戒嚴令前,為了防止突然襲擊,學生們的策略是盡可能壯大廣場的隊伍。戒嚴令後,由於自然形成了「路口保衛」,他們立即意識到廣場的安危取決路口之得失,遂把力量盡可能分散,充實各路口的防守。據我觀察,這一期間,天安門廣場人數急遽減少;加之意識到可能要形成一場持久戰,又安排同學輪流回校休整;因此,這裡雖然旗幟如林,卻幾乎成了一座空城。若不是數萬外地同學不斷補充進來,連雄壯之觀瞻亦維持不住了。
據分析,廣場周圍主要屯兵處大致有三:故宮、勞動人民文化宮──北面;東面:公安部;西面:人大會堂地下通道也可大量輸送和集結部隊。幾處已集結兵力超不過幾萬,要解決天安門廣場上十幾萬之群眾及事發後增援的學生市民顯然沒有把握(當時只考慮到「武力驅散」,尚未估計到大屠殺)。那麼,要動手必須得等到北京外圍軍隊進城。因此,不放一支軍隊進城就成了廣場保衛戰成敗之關鍵。
一天晚上(二十一、二十二日?),我在廣播站打盹,忽然想到地鐵車站!這顯然是一處漏洞。我設想軍隊制定作戰計劃的參謀們也與北京人一樣熟悉北京交通,他們一定會在各路口完全堵死之後發現地鐵是可以大量開進部隊的通道。即使……──想到此,睡意全無。我想連我這個不懂軍事的人都能想到這一點,那些專門幹這行的軍人肯定不是笨蛋!
找到一位指揮部成員,搖不醒,估計醒了也頭腦不清醒。好不易見一個頭腦清醒可以考慮問題的學生頭兒過來(記不清是誰了,不是最有名的幾位),我拽住他談了我的想法。聽完,他問我該怎麼辦?我說調隊伍堵住地鐵口,把軍隊堵在地下,不能讓他們上地面。回答是:廣場上糾察隊兵力分散,且不夠用,無人可調。我說調外地同學。數萬外地學生已經成為極有戰鬥力的生力軍。他拿起麥克風,按他對外地學生隊伍的大致了解,一口氣通知了七、八個省的外地同學負責人到廣播站開緊急會議。(因估計到有的聽不到廣播,或負責人不在,或不明確,所以多通知了一些,誰來算誰。)見機器開始運轉,我便放心地走開了。
記得那晚咱們是回去睡的。臨走時特意到前門地鐵站看了看。果然,每個出口都已有外地同學隊伍守衛。他們保持著整齊的方隊,坐在地鐵站口前打盹。看了一番,我感嘆地對你說:這真是一批和平主義者!在地面上堵軍隊是極困難的,應該把隊伍開到站內,把所有台階坐滿,居高而臨下;從下而上衝坐滿人的台階比從站口往外衝要困難十倍!完成這個戰術動作,只需要砸一塊玻璃!學生們爬進去,即可通過地下通道占領各個出站口台階。然而,他們一塊玻璃也沒砸!迂是迂了些,但和平與非暴力看來確實已成為他們的信念。咱們親眼目睹了一個小小插曲:突然有人喊:「來了!」聲音不大,但「嘩」地一聲,坐地上打盹的數百學生像挨了電打一樣跳將起來,手挽手壓向地鐵大門!咱們大吃一驚,連忙跑到側面窗戶上看。台階下空蕩蕩的,鬼都沒一個!過一會兒,才搞清是有個同學在夢裡喊了一聲,一場虛驚!──這士氣看來還可以。臨走前,我忽然想出個嚴肅的惡作劇:用火柴桿塞死鎖眼,軍隊衝到門口,要砸開鎖或砸開鐵柵欄大門恐怕要費一些時間。我問學生們,他們早已想到,早已辦妥了。(地鐵設防,又是十五年刑期!)


NO:296_16
LKK&SBB  於 2002/07/02 18:23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十九日、二十日、二十一日最初的緊張過去,鬥爭已演成一場持久戰。二十一日,香港爆發了歷史上從無先例的百萬人大遊行。二十二日,知識界又舉行了一次全市規模的大遊行。總指揮仍然是我和趙瑜。趙瑜負責集結指揮西邊隊伍,出發地仍是復興門立交橋;我負責東邊的,出發地是建國門立交橋旁中國社科院。這天參加遊行的總人數仍然保持在百萬人左右。你看到了一個花絮鏡頭:知識界兩支隊伍相遇於天安門前,戴晴從隊伍中走出來,到舉著「知識界」大橫幅的旗手跟前要接那巨大的旗。趙瑜見狀,揮著手說了些什麼,沒讓她舉旗。後來趙瑜對我說起,頗為憤憤:「這種人,見形勢又好了,全上街了,又來搶大旗!我把她趕回去了,我說:戴晴,回到你的隊伍裡去!」趙瑜是個火爆脾氣,太頂真。而且,多次遊行中,並無人有搶鏡頭意識,我每次都盡量安排知名度高的人士走在最前列,這是中國知識界的群體形象。
政府凶像畢露,學生們誓不罷休,本來打算見好就收的知識分子們已別無選擇,只好徹底下水。最怕成立組織,讓共產黨按名單抓人殺頭坐牢的,此刻亦只好成立「首都知識界聯合會」,又同學生、工人組織一起成立了「首都各界聯席會議」。在這個最後關頭,只有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破釜沉舟了!
同時,為了打破當局的新聞封鎖,又辦起了一份打印的報紙《新聞快訊》。那天我們恰好在社科院,包遵信正和幾個人在討論辦報的事,本來沒你的事,你卻積極投入了。……但我又不願勉強你。你有獨立的人格,有自由思考與採取行動的權利,盡管你是我的妻子,我的生命的一部分。
《新聞快訊》五月二十二日發行首期(是否準確?至遲二十三日),從這一天起,你獲得了第二份「工作」。一份工作在天安門廣場「學運之聲廣播站」,一份在社科院《新聞快訊》編輯部。兩份工作都一樣:只掙刑期不掙錢。
如果說北大是這次愛國民主運動的策源地,那麼在運動中期,社科院也成了一個策源地。嚴家其領導的十二樓政治學所成了知識分子、大學生、工人每日聚會之所在。
「聯席會議」作出的第一項決定,便是成立以絕食團指揮部領導成員為核心的「保衛天安門廣場總指揮部」。學運開始以來,學生上層便始終存在著權力之爭。準確一點,主要是由於鬥爭策略,鬥爭堅定性之差異而導致的權力之爭。漫無邊際的書生氣十足的民主,幾乎使運動無法形成一個有權威的有連續性的領導核心。今天一舉手,把張三撤了,明天一舉手又把李四撤了,三天兩頭「政變」。記得絕食高潮時,張伯笠垂頭喪氣地對我說:媽的,我不在,他們幾個把我撤了…過了一兩天,張伯笠又上去了,而且權力比過去更大了。而在不同的指揮系統間,這種鬥爭更為激烈。廣場上存在兩個系統。一個是市高聯,它的名稱就帶著不容懷疑的權威性。正是由於有這個組織,才可能形成統一行動。對整個學運的發展,市高聯功不可沒。絕食開始之後,參加絕食的同學又推選出一個領導機構,叫「絕食團指揮部」。指揮部成員大多是市高聯的成員,但一般說來更堅定,更成熟。運動的整個中期是圍繞絕食展開的,雖然絕食團指運部權力有限(它不能號令北京各高校自治學生會),但它代表絕食團的意志,就代表了整個天安門廣場的意志。它成了運動的核心。失去了最堅定的中堅力量的市高聯,遂變為一個名聲很大但不能產生實際作用的泥足巨人。漸漸地,兩個並存的指揮中心在天安門廣場產生分歧,矛盾,並且愈演愈烈。清華的廣播站由市高聯控制,北大的廣播站由絕食團控制。兩家同時開機,同時播音,同樣發布各種命令,不僅互相干擾,而且政出多門,叫下面無所適從。後來居然發生過一方糾察隊衝擊另一方廣播站(實質上是指揮核心所在)的事件。雖然雙方一再努力協調關係,分工合作,但矛盾不斷產生。終於鬧得同學們冒了火,說:你們要是再鬧矛盾,就把你們都撤了!知識界一般支持絕食團指揮部,並非我們與絕食團頭頭個人接觸較多,而在於他們是運動的實際領導核心。而且從感情上大家也傾向絕食團指部,那些學生領袖自己既參加了絕食,又參與領導,個個又髒又累,幾分鐘不處理問題就昏睡過去。沒時間洗臉洗腳,那一雙手髒得駭人,伸出來簡直是爪子。而我見過的某位高自聯頭頭,衣冠楚楚,派頭十足,活像大戰期間後方參謀部的軍官!
到成立「聯席會議」之時,一個經過運動考驗的成熟的領導核心業已形成。這就是以柴玲、王丹等人為核心的絕食團指揮部。為了防止政出多門,權力爭奪,我們決定建議成立一個一元化的領導機構(保衛天安門廣場總指揮部),並以知識分子、工人組織的承認來肯定它的權威性。這便是「保衛天門廣場總指揮部」及「聯席會議」產生的背景。今天使我感到欣慰的是,保衛天安門廣場總指揮部及其總指揮柴玲和她的戰友們沒有辜負歷史的重託;我們當時的判斷沒有錯誤。他們竭盡所能地領導了這場偉大的民主運動,一直堅持到它可歌可泣的悲壯的日落。
「聯席會議」的另一項重大決策就是決不撤退,誓死保衛天安門廣場。當時,戒嚴令及天安門廣場的抗爭已激起全國範圍的抗議浪潮,天安門廣場已成為一個象徵。一撤,這場愛國民主運動就無異於在專制政權的高壓恫嚇之下「自我了結」。只要廣場上的旗幟不倒,全國就會繼續發生連鎖反應。當然誰都明白:不撤下來終要遭到血腥鎮壓。但當時的情況是想撤也撤不下來,數十萬大軍圍城激怒了青年和市民。人民的意志、歷史的軌跡非人力可以左右。
「聯席會議」每天中午在社科院十二樓開例會,彙總信息,分析時局,制定對策,主持者多為王丹、柴玲等。我算是有正式發言權的成員,但毫無貢獻。自己提出一個議案,代嚴家其提出一個議案,均被否決。這不是一個真正具有權威的指揮、決策機構,當時情況十分混亂,許多事情往往來不及討論,誰想到了誰就去辦。比如我在這裡作的最後一次努力──策動萬里返京──便來不及正式提上會議,只是找了幾個人簡單商量一下,便馬上決定讓能與萬里聯繫上的人(可能是那位我曾誤認為是特務的張朗朗)用國際長途通知萬里:北京將組織從機場到廣場的百萬人夾道歡迎。可惜萬里被阻於上海,也許鄧小平就是比我們棋高一著;也許是因為中共情報及時(十二樓政治學所確有特務混入)。
「知識界聯合會」則僅是一紙名單。居住分散、時間倉卒,加之知識分子不善組織。儘管如此,這個組織也在歷史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跡。它第一次以組織的形式表明了中國知識分子反抗中共暴政之勇氣。總有一天,中國知識分子將群體地成為苦難人民的勇敢代言人。

五月二十六日,咱們收捲起發臭的衣衫返回太原。其時,戒嚴令已宣佈六天,軍隊毫無進展;學生、市民已開始懈怠,遊行隊伍亦日見稀少;交通已開始恢復…一些學生、知識分子問我對形勢的估計,我說中共已抓準了學運的最大弱點:怕拖。學運不怕壓,就怕拖,一拖就疲,一疲就垮。從學生角度分析,雖然高潮已過,想撤中共也不給台階,必然是僵持下去,形成曠日持久的消耗戰。問我結局如何?答曰:待學生、市民更加懈怠之際,突然襲擊,衝入廣場,幾個兵抬一個學生,塞進汽車拉回學校,封起門來秋後算帳。
前瞻消極,加之赴京日久,彈盡糧絕,疲憊不堪,只有回家休整。待高潮再起時重返廣場嗎?我估計不可能再有奇蹟…
於是和朋友們學生們告別。
家,多麼寧靜安適!……
卻煩躁不安,心已遺落在天安門廣場…
趙瑜、韓虹等打長途來:一切如故,仍在相持中。我請他們轉告學生領袖們:不會出現奇蹟了,大勢已如此。只要有機會,有可能,咬牙往下撤吧!
回家整一周,六月三日晚,北京長途:坦克正發瘋般地全速向城內衝擊!
連續撥通幾個北京電話:全城一片槍聲,軍隊到處在殺人,共產黨瘋了!北京在血泊之中!
無言的對視,無言的一夜…
清晨,又撥通幾個電話。屠城的景象歷歷如現。幾位同我通話的朋友都哭了。這些飽經滄桑的男人們的啜泣聲使我的心陣陣鈍痛。
那一刻,感到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麻木。
每一個人都不約而同反覆地向我叨念同一句話:「沒說的了,現在什麼也別說了…」
當暴君用瘋狂的大屠殺來回答人民的和平請願時,一切語言都喪失了意義!
……當咱們確認這並非一個惡夢,當咱們敢於想像這不可想像的事件之後,一切有關共產黨的最後的幻想全部崩潰!
這是一個絲毫不講信義的黨。這是一個慣於耍弄舉世震驚的巨大陰謀的黨,如果說在學生和北京市民的高度警惕下制止了許多「國會縱火案」式的小陰謀的話,那麼誰也無法制止一個最大的陰謀:用屠殺把一場非暴力的民主運動打成「反革命暴亂」!
非暴力是這場學生運動的一個極其鮮明的特點。從運動一開始,學生們就通過宣傳和種種組織手段控制著運動沿著非暴力的軌道健康發展。他們維持交通秩序,維護商業區安全,還派出大量糾察隊保衛著新華門,人大會堂免受衝擊(四•二○衝擊新華門是在學生組織成立之前)。直到幾十萬大軍衝擊北京之際,他們還堅持這一原則,把群眾抓獲的軍人,繳獲的槍支彈藥全部交還軍隊。原以為只要我們工作做到了,不發生任何暴力事件,當局就找不到任何藉口實行鎮壓;但我們完全錯了!這是一個人類近代史上最殘暴而不知羞恥的流氓政府,流氓執政黨!有藉口要鎮壓,沒有藉口也要鎮壓,鎮壓了再找藉口,用毛澤東的流氓邏輯與口氣來說,就是:反正軍隊在我們手裡,反正宣傳機器在我們手裡!
近兩個月來的民運更充分證明了一點:每次危機,都是當局一手造成。
有開明派胡耀邦被逼下台在先,方有群眾的追悼──抗議活動於後;有四•二○新華門血案在先,方有四•二二大遊行、大學生全市組織誕生於後;有李鵬政府拒不接受學生請願,追悼會時巧用緩兵之計在先,方有學生代表長跪高台半小時、人民怒不可遏於後;有四•二六社論、假對話真誹謗真威脅在先,方有學生憤而絕食於後;有悍然發布戒嚴令、斷絕交通、軍隊進城在先,方有全民北京保衛戰於後;有軍隊殘忍開槍屠殺、老弱婦孺亦不能倖免在先,方有全民「暴亂」於後…
戒嚴令發布之前,局勢已趨於緩和,正是戒嚴令之發布使北京籠罩於戰爭氣氛。
六月三日之前,局勢又一次趨於緩和,交通已恢復,市民生活已開始逐步正常,恰在此時,鄧李楊集團把北京投入一片血海。
──我久久孤獨思索:這是為什麼?
──這是他們權力鬥爭之需。為了攫取和保住最高權力,必須不斷製造危機,用「反革命暴動」來打倒改革派!
權權權、命相連!天下事唯此唯大!
那個深夜和那個黎明的機槍坦克,屠殺了追求自由的和平人民,同時,這支雙刃的利劍也戳破了統治者偽善的假面,將他們無恥凶殘的本來面目徹底暴露在人民面前。從此之後,憑著灑滿北京大街小巷的無辜者的鮮血,我們對他們一切許諾、誓言的回答只能是一句話:
永不相信!
如果他們說了九句真話,那是為了使人民毫無警惕地接受他們第十句彌天大謊。如果他們說了一年真話,那是為使人民在睡夢中被他們在一年零一天的黎明推入深淵。
絕不相信!
所有的神像全部坍塌。那似乎牢不可破的神廟也轟然崩潰。
這正是這次民主運動的最偉大的成果。
……
……
一輪黑色的太陽升起了…
我不能乖乖地束手就擒。我要以逃亡表示反抗。
……
……


NO:296_17
LKK&SBB  於 2002/07/02 18:27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附記:
本書早應出版,但朋友們為了安全計,直到確證我們已安全出逃才決定予以發表。這就出現了一些新問題:近年來海外出版的有關八九民運的書籍已相當不少,對民運之全貌讀者知之甚多,無須我再來饒舌,當然,這也是出版社的意見,於是對民運記實的前三封信我盡可能刪去一些文字。此其一。第二,國外對八九民運之反思已達到相當高度,我也有一點反思。加在正文裡不好,因當時我還沉浸在六四屠殺的悲情之中,不可能進行這種自省。同時第三,我不知道某些反思已達到否定八九民運之嶄新高度,忍不住又要作一點「自我辯護」。自然這更不是我在逃亡期間所能想像得到的,加進正文更不好。於是只好在此作一段附記文字。此外,前關於戴晴的三小段文字,也是近日補寫的。因為我發現,對於戴晴其人的了解與理解,也成了「反思」的一小部份。
一九九二年六月於香港

聽到一些流亡海外的學生領袖的自我反省,為他們的迅速成熟感到高興,也有一絲疑惑:對這些年輕人,人們是否苛求了?作為現場參與者,我認為這句話十分中肯:他們已作到最好。
要多反思一下的該是知識界。恐怕我們尚未作到最好。我自己尤其是。
有一夜,誤傳鄧小平下台,改革派大獲全勝。我拉著妻悄悄撤出廣場,打算就此脫離運動,讓學生領袖們去打掃戰場,處理勝局俗務。
五月二十六日,形勢僵化,無力挽狂瀾之策,又是撤出廣場,一撤就撤回了數百里之外的山西,棄別人於熱鍋上煎熬。至六四屠城,方意識到辜負歷史重託,愧對慘死同胞。
我介入較早較深,本來應當起到更重要的作用,但我始終未能意識到,而總認為知名度不夠,年齡不夠,總希望扶持別人,自己只是出謀劃策。
──不敢挺身而出領導!
──不敢承擔歷史責任!
如果我更自覺地承擔起責任,雖亦不可能改變六四悲慘結局,但至少知識界的許多工作可能做得更好。嚴家其、包遵信比我缺乏群眾鬥爭經驗,但他們沒有辜負歷史,充分自覺地高舉起大旗,他們是中國知識界分子的驕傲!
天安門六四之夜的撤離行動,更使我羞愧萬分。劉曉波等四人所起到的關鍵作用,證明只要勇於承擔歷史責任,在任何困境中都可能有所作為。而我卻只能恥辱地枯坐電話前,聽著電線傳來的屠城槍聲!
也許這並非偶然。也許我和大批與我相同的知識分子永遠不可能承擔起這種歷史的責任。
因為我們懼怕良心的責任:我有權領導(號召、驅使)他人去為一個那怕是崇高理想而鬥爭,從而承受苦難與犧牲嗎?我有權決定自己命運,但是我有權決定他人命運嗎?
──逃避責任。
這樣的知識分子注定不可能成為政治領袖。

我認為,任何道德懺悔與策略反思都不能取代歷史反思。
歷史總是沿著各種政治力量的合力方向前進。
民主派作了許久許多反思。這很好,為了祖國的明天。
不知趙紫陽作沒作反思?
特別是在蘇俄八月政變之後。
葉爾欽站在坦克上直接訴諸人民,訴諸「街頭政治」,似亦未造成軍閥混戰天下大亂?至少,趙紫陽並未全力向學生和知識分子呼籲支持,並以深化改革的承諾作為人民支持的政治回報。這樣,使他,使人民,同時也使中國共產黨都失去了一個歷史的機會。比起前輩的「落馬者」,他作得算是不錯了,至少懂得了抗爭,但他是否作到最好?
大家都來反思,鄧小平呢?
他不需要,因為已有人說:六四現在還不能定論。意思很明白:殺出了個可喜可賀的穩定。中國人從此有福了。如果照鄧小平原先那話「殺二十萬人換取二十年穩定」。那就更好了。中國人實在是應當等獨裁者開恩,賜予繁榮自由。一爭取,把人家惹惱了,反而把原來想賜予的福祉都打脫了。
有材料證實,鄧大人早就想動軍隊殺人了,無論你絕食不絕食,暴力非暴力,理性非理性(恰恰是這理性更讓他害怕)無論如何都逃不脫被鎮壓的結局。
這是一個規律:當代中國的災難從來不是人民反抗而引發的。譬如一九六五年,形勢之好,該是中共建政以來之最。無人「鬧事」卻從天上掉下來個「文革」。並非被統治者再也不能照舊被統治下去了,亦非統治者再也不能照舊統治下去了,而不過是黨內權爭,神仙打扙,禍及凡人,一下子死了幾百萬。至少一開始,老百姓並沒招誰惹誰。
當然並非一個文革如此。反右(打五十五萬右派)、反右派(打二百萬右傾分子)、大躍進(餓死三十萬百姓)皆可作如是觀。正因此,積四十年之痛苦經驗,人民不要專制而要民主。
什麼是「非理性」?先問什麼是極權主義──一個人享有不受制約的絕對的權力,加之一伙人爭奪這至高無尚的權力。一兩個人的喜怒哀樂,皆可化作狂風惡浪,釀成民族浩劫。要找「非理性」嗎?這才是貨真價實的。而對這種極權政制提出鮮明民主訴求的八九民運,恰恰是清醒的理性。如果數百萬人上街長達兩月卻連玻璃都沒砸一塊算是「非理性」,那麼人類史上就再無「有理性」的群眾運動了。可這是連任何專制君王都不敢公然發表的宏論。
八九民運之「罪」,還在於「被保守派利用了,搞垮了改革派」。
忍受奴役,是懦弱被利用;起而抗爭,是勇敢被利用;平民百姓也實在是太難做人了!天下事皆互為因果,亦即相互依存,相互利用。八九民運只是單方面被利用了嗎?世上恐無如此簡單便宜之事!保守派激化矛盾,擴大事態,確是想加罪改革派,但民主運動卻因此得以風起雲湧,高潮迭起,堅持兩月之久,波及全國數百城市,造成了一個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啟蒙、大覺醒,並動搖了中共一黨專制的統治根基,在全世界敲響了共產主義極權統治的喪鐘。這有目共睹的成果早已大大超過了所有參與者當時最大膽的預想。這大抵該算是人民利用了中共權力之爭?公正裁判,該是各有得失。而鄧小平搞掉個趙紫陽,卻喪失了中共一黨專制的合法性,可謂失之大矣。
八九民運之偉大,不僅在於慣於忍受的中國人第一次挺直脊梁站了起來,要求結束做奴隸的歷史,還在於天安門廣場上的英勇抗爭事實上成為共產主義世界總崩潰的開始,它已經成為確定不移地樹立起來的歷史的界碑。當歲月逝去,回首歷史之際,我們可能會更加準確地評估八九的光榮。
我們應當為自身的種種過失和道德缺陷反思懺悔,尤其是當我們憶及那些永別了我們的死難同胞之際。
但是,我們無權卑瑣地「每日三省吾身」,以懺悔反思之名去玷污八九的光榮。
因為八九民運不屬於我們個人,它早已屬於全體進步人類。


NO:296_18
Mark  於 2002/09/03 21:15
Re:鄭義所經歷的八九民運(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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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民被几十年的屠殺運動整怕了,麻木了,整得越來越沒有主見,越來越喪失同情心。看看六四血腥鎮壓發生后全國一片贊同的聲音,看看江澤民政府鎮壓善良的法輪功群眾,三年來人民的表現吧!這樣一個民族,怎樣不叫人痛心?這樣的民族,前途渺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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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9月3日 星期二

我哭泣 為一個災難深重的民族


/張明

【人民報消息】編者注:當文革結束后,數不清的知識分子,包括許多很有名气的作家、科學家(他們絕大多數是被打倒后重新“解放”)都發表“文革再也不會出現啦。党知道錯了,人民也清醒了。春天來了!”。人民以為真的如此。然而事實正好相反。中共根本沒有知錯改錯,其殺人嚼血的本性并沒有改變,而是笑里藏刀、蜜里加毒的技巧更加圓滑,其猙獰的面目殺人的手段更加隱蔽,更會蒙騙人民。而中國人民被几十年的屠殺運動整怕了,麻木了,整得越來越沒有主見,越來越喪失同情心。看看六四血腥鎮壓發生后全國一片贊同的聲音,看看江澤民政府鎮壓善良的法輪功群眾,三年來人民的表現吧!這樣一個民族,怎樣不叫人痛心?這樣的民族,前途渺茫啊!
很久以來,我已不會哭泣了。但是看了上一篇題為《公元一九六七年夏末秋初湖南道縣農村大屠殺紀實》的文章,我卻哭得泣不成聲。坐在電腦跟前,我不停地問自己:這是真的嗎?中國人究竟怎么了?下面是我摘錄的一段触目惊心的文字:

◆道縣殺人事件從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歷時66天,涉及10個區,36個公社,468個大隊,1,590個生產隊,2,778戶,共死亡4,519人,其中被殺4,193人,逼迫自殺326人…… (博訊boxun.com)

◆受道縣殺人事件影響,全地區其余10個縣市也在不同程度上殺了人。全地區(含道縣)文革期間非正常死亡9,093人,其中被殺7,696人,逼迫自殺1,397人;另外,致傷致殘2,146人。死亡人員按當時的階級成份划分:四類份子3,576人,四類份子子女4,057人,貧下中農1,049人(大多數有不同程度的歷史問題),其他成分411人。其中未成年人826人。被殺人中,年紀最大的78歲,最小的才10天。

◆周光保正要喊口令,何壽娥突然哭了起來求情:“你們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還有3個月的嫩毛毛(筆者注:毛毛,當地方言,指嬰儿)。”她喊了几遍,對這個喊又對那個喊;那個時候,誰還敢理她?至于那個嫩毛毛,沒得哪個打得下手。毛田拐也沒打。放到山上沒人管,那天晚上,還有人听得哭聲……

任何一個善良的人,看到這段文字,都會在心靈深處受到強烈震撼。這真是一場朗朗乾坤下血腥的噩夢!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殺人者如此喪盡天良?他們与被殺者之間又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恨呢?30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無法理解這場血腥的殺戮。但是,如果僅將悲劇推給當時的歷史背景,我認為是說不通的。在這個民族的骨子里就有一种邪 惡的基因,只要有机會,他們就會大開殺戒的。据說,“6.4”大鎮壓,鄧小平最初也只是想殺几個人將學生嚇退,沒想到最后釀成數百人喋血廣場的慘劇。如果鄧能夠對中國人的惡性有一個充分的了解,也許他就不輕易下令開槍了。

中華民族是一個災難深重的民族,也是一個充滿殺戮和仇恨的民族。

千百年前他們是在黃巢、張獻忠們勢大時混跡其中、打著“均貧富”的旗號殺几個看不順眼的人,奸污几個垂涎以久的女人,順手抄几錠別人的金子的貨色。

數十年前,他們是借著土改、斗地主的机會發發洋財,順手把地主的儿子綁在馬后活活拖死的流氓無產者。

他們還是眼見階級斗爭、天下大亂時,上竄下跳,整整平時不敢整的人、搶搶平時不敢搶的東西的禽獸。

現在,他們是當女工在光天化日下被凌辱、而饒有興趣“欣賞”的圍觀者。

道縣殺人事件在當時的中國絕不是孤立的。在我的家鄉四川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件,只不過規模沒有這樣大而已。据我奶奶講,就在1967 年前后,我們村的地富份子也被“貧下中農”殺光的,是用石頭砸死的,這些被砸死的人當中也有一個正在吃奶的嬰儿。

走在陽光燦爛的大街上,我卻渾身發冷。我相信類似的殺戮事件過去發生了,今后還會發生。“9.11”恐怖襲擊后的舉國歡呼還未平息,我又听到了對巴國“人体炸彈”的公開贊美。前者是民間的聲音,后者卻來自政府的喉舌。我相信,那些“愛國份子”正在磨刀霍霍,隨時准備砍向我這樣的“賣國者”頭上。

上帝保佑!讓我逃离苦海,不要再与邪惡為伍。


http://www.renminb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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